而他的才华,他的修养,他的钟情与他的节制,使他用自己的忧伤自己的身世不如意,也用雨用瑟用蝴蝶柳枝用书信梦境用金玉摆设又用各种动人的典故为自己构筑了一个城池叠嶂、路径曲折、形象缛丽、寄寓深遥的艺术世界。城池叠嶂而互相交通又互为阻隔,路径曲折而易于走失又突然获得,形象缛丽而信息充溢美不胜解,寄寓深遥而或指或非体味无尽。可以想象这样一个精致而又独到,虽不阔大却是十分幽远的艺术世界将会怎样地吸引着诗人自身!诗人一生用了多少时间、多少情感智慧来构筑、来徘徊、来品味他的诗的艺术世界:这样一个世界的缔造者注定了要成为它的沉醉者、漫游者、牺牲者,他又怎么样去过正常人的生活、仕宦的生活!这样的世界令当时乃至几千年来的读者咀嚼不已,流连不已,赏悦激动不已!这样一个诗的世界当是出色的、奇妙的。但这样的世界本身不是也可能成为李商隐与他的社会生活、仕途生涯的一个阻隔吗?如果说诗的艺术可以成为一种健康的因素调节的因素“免疫”的因素,那么,从世俗生活特别是仕宦生活的观点来看,那种深度的返视,那种精致的忧伤,那种曲奥的内心,那种讲究的典雅,这一切不也同时可能是一种疾患、一种纠缠、一种自我封闭乃至自我噬啮吗?
呜呼义山!你的性格成就了你的独特的诗风,你成为一个着实吸引古今中外的读者的诗人,而你的作品的阅释的困难又带来了那么多歧义以及与歧义一样多或者更多的兴趣。同样,你的生平经历也招引了不同的解释与评价。你的生平就像你的诗一样,在顿挫、抑郁的外表下面包含着莫名的神秘。难道一切不幸就出自牛李党争,出自你娶了王茂元的女儿为妻从而“站错了队”了吗?这唯一的解释能那么充分和令人满意吗?似乎不难推测,李商隐的性格偏于软弱内向,缺少“男子汉”“大丈夫”的杀伐决断,咏史诗写得再好只能说明尚有见地与热情罢了。这离社会对于一个济世的实行家的要求还差得很远很远。他能联合和依靠一切可以联合与依靠的力量去实现他的济世安邦的理想吗?他能分析形势、不失时机地做出必要的选择与表现吗?“烦君最相警,我亦举家清”(《蝉》)的李商隐,当然也不会、不肯夤缘时会,见风使舵,左右逢源,更不可能与宦小们同流合污、蝇营狗苟了。谈到他的身世的悲剧性,除了社会历史、派别斗争的原因以外,是否也可以从他的性格特点上找到一点根由呢?
199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