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天才的诗人来说,含蓄乃至隐晦的代价是不会白白付出的。这里的含蓄和隐晦不是一种廉价的(例如怪字僻词、颠倒语序之类的文字游戏式的)遮眼法,像如今某些新潮诗人那样。这里,含蓄和隐晦正如艳曲侧词一样,只是表面现象,其实质是对于感情的深度与弥漫的追求。爱和恨都不是无缘无故的,当然,深到一定的程度,爱和恨又都不是一缘一故那样有端的了。这个道理和临床诊病一样,小病是有端的易解的,受凉而感冒、过食而拉稀,谁不清楚明白?得了癌病,死了,反而难以用一时一事解说清楚,这并不是因为病人吞吐“主诉”也不是由于医生不谙脉理。比如前面说过的诗人的那种茫然和悲戚,是政治上的失意、是爱情上的失意、是令狐党派的不见谅、是王氏的夭亡造成的么?肯定有关,同样肯定的是诗人的全部气质、性格、遭遇所形成的一种精神品格、艺术品格,造就了他的特殊的诗语、诗情、诗境。怎么能用一事一人一时一地来解释他的那些无题诗与准无题诗呢?或曰爱情,或曰悼亡,或曰感遇,或曰议政,或曰怀旧,或曰思乡,或曰言诗艺,言之有故而又聚讼纷纷,使这部分李诗具有一种独特的解释学的魅力。“巧啭岂能无本意?”(《流莺》)这些诗并非一味遮遮掩掩绕圈子。它们提供的形象、景境、比喻与典故恰恰是很生动、很贴切,单纯从字面上看甚至是美妙华丽而又明白清晰的。“飒飒东南细雨来,芙蓉塘外有轻雷”“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其实是明明白白的;“金蟾啮锁烧香入,玉虎牵丝汲井回”“贾氏窥帘韩掾少,宓妃留枕魏王才”,稍加疏注也无难解处;“相见时难别亦难……”“昨夜星辰昨夜风……”,甚至堪称明白如话。恰恰是这些“无题”诗,至少从字面上看,比同一个李商隐的《柳枝五首》《燕台四首》和那些一百韵、七十二韵、四十韵、三十二韵的古体诗更好懂而不是更难懂,更普及更流传而不是更曲高和蹈空,这不是很有趣吗?它们的费解不是由于诗的艰深晦涩,而是由于解人们执著地用解常诗的办法去测判诗人的写作意图(何时何地因何人何物何景何事而写,相当于用写一份上呼吸道感染的病历的模式去写肝癌),而没有适应这些诗的超常的深度与泛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