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批评了作者把自己的动机神圣化、再把自己的作品神圣化、再把自己也神圣化的现象。王说,这样一来,“他就像天兄下凡的杨秀清”。王还以同样的思路论证了“哲人王”的可怕。王明白地指出,别的行业,竞争的是聪明才智、辛勤劳动(哪怕是竞争关系多,路子野,花招花式。蒙注),“唯独在文化界赌的是人品:爱国心、羞耻心。照我看来,这有点像赌命,甚至比赌命还严重!”“假设文化领域里一切论争都是道德之争神圣之争,那么争论的结果就应该出人命。”他说得何等惨痛!何等明晰!何等透彻!他也一语道破了那种动不动把某种概念学理与主张该种概念学理的人神圣化的糊涂人的危险。
在文学上立论不易,任何一种论点都可以说是相对意义上的,略略一绝对化,它就成了谬论。王对神圣化的批评也是如此。蒙牢记一些朋友的论点,不能由于警惕糊涂人的行动而限制思想的丰富,糊涂人也不会绝对糊涂,而是某一点或几点聪明,总体糊涂。如果反对一切神圣化,也就等于把反神圣化神圣化。但王确是抓到了一定条件下的现实问题的穴位,抓到了我们的文艺论争动不动烂泥化狗屎化的要害。那么我们以此来检验一下王自己的评论如何?
王显然不是老好人,不是没有锋芒,不是过于聪明的中国作家。但是他的最刻薄的说法也不是针对哪一个具体人或具体圈子,他的评论里绝无人身攻击。更重要的是,他争的是个明白,争的是一个不要犯傻不要愚昧不要自欺欺人的问题。他争的不是一个爱国一个卖国、一个高洁一个龌龊、一个圣者一个丧家走狗、一个上流一个下流或不上不下的流,也不是争我是英雄你是痞子。(他有一篇文章居然题为《我是英雄我怕谁》,如果是“我是痞子我怕谁”,那口气倒是像。哪怕是作秀的痞子。如果是英雄,这“凶蛮”的口气像么?)王进行的是智愚之辨,明暗之辨,通会通达通顺与矫情糊涂迷信专钻死胡同的专横之辨。王特别喜爱引用罗素的话,大意是人本来是生来平等的,但人的智力是有高有低的,这就是最大的不平等,这就是问题之所在。王幽默说,聪明人比笨人不但智力优越,而且能享受到更多的精神的幸福,所以笨人对聪明人是非常嫉妒的。笨人总是要想法使聪明人与他一样的笨。一种办法是用棍子打聪明人的头,但这会把聪明者的脑子打出来,这并非初衷。因此更常用的办法是当聪明人和笨人争起来的时候大家都说笨人有理而聪明人无理——最后使聪明人也笨得与笨人拉平,也就天下太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