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较于某些官员的一面软弱一面颐指气使,社会成员间自带干粮的互害与自毁更让人失望。有些时候,你只是秉持自己的良心与理性在表达一种观点,然而你得到的可能是一份“死刑判决”。而这也是我这些年的真实阅历。当我谈自由的时候,有网站以“西奴”的罪名将我推上绞刑架;当我谈改良时,又被激进的“革命派”推上断头台;当我谈个体的具体命运,希望社会能够公正地对待一个死刑犯的时候,又有数以千计的留言前来向我索命。虽然你可以宽心地说那只是些“胡言乱语”,但许多人因为种种“暴力话语”而对未来失去安全感,也是千真万确的。
告别革命,同样在日常的话语与行动中。知识分子必须学会谦卑,他应该是理性的奴仆,而不是真理的化身。他反对别人做君王的时候,也必须打掉自己心里的王冠。他必须告别内心的暴力,因爱智慧而肩负道义,但又不被政治激情所淹没,即朱利安·班达所说的“知识分子的背叛”。理性之路又是何其艰难,写下《知识分子的背叛》的班达本人,当年曾是何等清澈——他说在二十世纪以前,人类虽然作恶,但是崇善;可是进入二十世纪后,知识分子发明了一套理论,使得政治家不但作恶,而且崇恶。然而,即便是他这样一个小心翼翼的知识分子,一个在德雷弗斯案中坚持正义的法国良心,竟然在后来鬼迷心窍,为斯大林的大清洗政治辩护。
正是因为认同知识分子必须谦卑,1989年,捷克知识分子哈维尔等人在布拉格成立了“公民论坛”,制定8条《对话守则》,在街头巷尾张贴,内容是: 1.对话的目的是寻求真理,不是为了斗争;2.不做人身攻击;3.保持主题;4.辩论时要用证据;5.不要坚持错误不改;6.要分清对话与只准自己讲话的区别;7.对话要有记录;8.尽量理解对方。
你很难相信一个充满话语暴力的社会是告别了革命的。温家宝总理担心“文革”再次发生,如果看到网上铺天盖地的话语暴力,你会发现,我们需要讨论的根本不是“文革”会不会再来的问题,而是“文革”为什么没有离去。
顺我者友,逆我者“汉奸”;顺我者友,逆我者“五毛”。在经过上世纪漫长的“革命训练”之后,今天的中国社会还没有完全学会平等对话。按说,一个功能正常的社会需要派别平衡,然而在中国想找一个坚定且有底线的左、中、右派却是很困难的。在这里,国家主义者冒充左派败坏左派的名声,复仇主义者冒充右派败坏右派的名声,而你死我活的暴力思维让左派消灭右派,右派消灭左派,左派右派一起消灭中间派。人们似乎只需要符合自己利益或者审美的观点,只有我者和他者,不是知己便是敌人。
2012年的方韩之争,据说有夫妻因为意见不合还离婚了,但愿这不是真的。在此过程中,我真切地见证了公共知识分子这个群体如何被污名化。当一些我平素非常尊重的知识分子、媒体评论员也开始满嘴“公知”、“母知”以嘲讽他们所反对的人,与“公知”撇清,我看到这个自甘堕落、无善不摧的社会,又在互掷刀剑,自毁长城。
每个人道德未必相同,但总有共通之处,以彰显人的高贵与神性,然而在许多公共讨论中,道德也被污名化。坚守底线的人被嘲笑,理性克制被认为是“抢占道德高地”。事实上,这个时代最流行的不是抢占道德高地,而是抢占道德洼地,然后一起审判崇高。
在这个国家,有理想的人尤其必须内心坚定,必须经得起各种无来由的谩骂。读书人一生取经,命当如此。我在微博上对灰心丧气的朋友们说,你几时听到唐僧抱怨:“悟空,怎么有那么多的妖魔鬼怪想吃我的肉呢?”你既然走了取经那条路,一切都是你应得的。你只管赶你的路,取你的经。有白骨精不是你的错,没有悟空也不是你的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