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绞刑师
这些年,我参与了不少有关废除死刑的讨论。除了写文章,去年还在日内瓦参加了世界第四次反对死刑大会。全世界废除死刑已是大势所趋,问题只在什么时间实施。有专家说中国大概还要三十年。我常听人说,现在还不到时候,所以就不要讨论了。这种说法和天上掉馅饼一样过于天真。你若不在春天播下自救与宽恕的种子,秋天来了又有什么收获呢?哪个国家废除死刑是一拍即合、一帆风顺而没有漫长的讨论与等待呢?
我不是一个激进的废除死刑论者,废除死刑的确需要一些条件。在各种条件中,我认为有些观念上的澄清是必不可少的。
死刑是残酷的,当一个人死了,意味着发生在他身上的所有救赎都是不可能的。所以我说这是一种灭绝希望的惩罚,也是将人世间所有过错追加到一个人身上的惩罚,而行刑者将自己的责任撇得一干二净。就像美国大法官布伦南说的那样:“死刑确实是令人畏惧的刑罚。一州所精心策划的对一个人的杀戮,从本质上说,是对被处决者人性的否定。当一个人被绞死的时候,就意味着我们与他的关系的终结。死刑执行就是在说:你不适合这个世界了,到另一个世界去碰碰运气吧!”
有的人认为,设立死刑让人有安全感。但在我看来,死刑并不能增进中国人的安全,只是为中国人多增加一种死法。真正安全的是谁也不被杀。社会不杀人,国家也不杀人。而当国家可以“合法地杀戮”,社会也可以“合理地杀戮”,它们有一个共同的逻辑起点就是人可以被杀,区别只在于理由。死刑作为一种彻底解决方案,因此具有教唆功能,从国家做公共杀人犯延伸到社会私刑泛滥,消灭人就是解决问题。
实践证明,死刑的废除并不会增加凶杀率,而在拥有死刑的国家,死刑的负担落到了穷人、无辜者和社会底层人员身上。就像美国的法学家们指出的,只要死刑还在适用于被社会遗弃者,立法者就会满足于维持现状。对于有的人来说,死刑意味着一种心理补偿,意味着权力与不幸者默而不宣的合谋。就像法国大革命时期的杜塔尔分析的那样,死刑“可以安抚民众对自己遭受灾难的不满,满足他们的复仇心。失业的商贩、面对物价飞涨而工资贬值的工人,只有在看到比他们更不幸的人时,才能勉强接受自己的不幸”。
还有一些人,认为死刑是别人的事,永远与自己无关。这让我想起了《最后的绞刑师》这部电影。主人公是一个叫Pierre Point的人,因为果断、迅速,创造了7秒半完成行刑的纪录,成为英国公认的第一绞刑师。Pierre Point一生绞死过很多人。对此他习以为常,觉得只是在做一份工作。当学徒问他绞死人时是什么感受时,他说没什么,“当我进入行刑室,生活中的那个我就被关在门外了”。然而,有一次当Pierre Point发现自己将要绞死的是他的一位朋友时,那个长期被关在门外的自己走进了行刑室,看着他,一个职业绞刑师行刑。那一刻他才明白,绞死一个人并不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有的人可以端起一杯蚂蚁吃,有的人却不忍心踩死厨房里的一只蚂蚁。每个人的同情心虽然不一样,但是人性大体还是相通的。什么时候“人伤我痛,人苦我悲”?这部电影其实是在讲一个有关共情的故事,当一个人与你建立起某种联系,才会慢慢进入他的内心世界,体验他的心情。明白这一点,就知道为什么西安音乐学院的同学会为药家鑫求情,而网上许多人不理解这一点,甚至有著名音乐人出来呼吁要抵制西安音乐学院的学生就业。这样做,在我看来是危险的。人们喜欢标签化一个人,药家鑫杀了人,于是他就只是个“杀人犯”而不再有人的其他属性了,而为他求情的同学也因此变成了为杀人犯求情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