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想重新编写这些凌乱的片段,但懒惰最终占了上风。而社会批评的声誉从来不佳,它往往只是时事的附庸,容纳不下更广阔的情感与思想抱负。
不过,现代人都是头脑懒惰之辈,他们掌握的物质与信息越多,越难保有独立的思维空间。这些即兴的评论,倒可能成为主要的智力消遣。
书中的文章陆续写于二〇〇八至二〇一二年间,它的主要驱动力是愤怒,你眼见着黑白的颠倒、美丑的不分,陈旧的谎言被包装成崭新的学说,整个社会似乎丧失了基本的判断力。
愤怒可能充满快感,却代价不菲,它容易遮蔽你的感受力,令你陷入姿态的窠臼,进而滋生出狂妄。批评权力是知识分子的职责所在,但如果你的眼中只有权力与压迫,则未免偏颇。谴责时代的空洞、大众的盲从、试图建立某种文化标准固然没错,但变成一个僵化的启蒙精英同样危险,是莱昂内尔·特里林说的吧:“我们天性中的某种悖论引导着我们,一旦我们使我们的同胞成为我们启蒙关注的目标,接着我们就会使他们成为我们怜悯的目标,然后成为我们智慧的目标,直到成为我们强迫的目标。”倘若对照二十世纪的中国历史,这一切都似曾相识。
如何保持平衡?我也不知答案。不过,对我而言,一种越来越强烈的感受是,它必须有赖于一种丰盛的个人主义的生长。现代世界的悲剧,常与个性的集体消失有关。因为欠缺内在的自我,人们倾向于服从,他们可能被意识形态、魅力人物所操纵,也可能变成光鲜的广告语的俘虏。他们还特别着迷于数量,因为与大多数人保持一致,是最安全的选择。
但改变怎样发生?我悲叹的不是大众的平庸(他们常常如此),而是精英阶层的普遍堕落。很少人愿意站在越来越狭窄的中间地带,批评僵化的权力——不管它以何种面目出现,同时还保持充分的自省——思考“我”自身的局限性。精英们不仅不准备领导这个时代,还成为最热衷的跟随者,生怕被大众的狂欢所抛弃。
很有可能,我正是自己批评的典型对象,这些常常失衡的文字就是一种明证。在其中,我在铿锵的批判与感伤的无力之间,不断摇摆。所幸,这些文字都标明了写作日期,你大可自行判断,我变得更成熟,还是更褊狭了。
感谢理想国团队,他们耐心地把这些散乱的文章串联成书。我们对于这本书的价值判断不同,希望他们是对的。
(2012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