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理清这个本已模糊的理论,盖伦从希波克拉底那里借用了一个同样模糊的表达法——,这个词在希腊语中表示“直入(straight into)”,描述 “直入”肿瘤的血管。但是,盖伦的术语令内科医生们更加捉摸不定。他们感到疑惑,盖伦所说的“直入”究竟是什么意思?哪些血管会直入某一肿瘤或某一器官?哪根血管又会通出?这些指导造成了一个充满误解的迷宫。在缺少系统性解剖学绘图、正常解剖学尚未建立的情况下,也就不可能推想异常的解剖学了。
维萨里决定通过系统性地绘制人体内的每一条血管和神经,为外科医生绘制一部解剖图集,来解决这个问题。他在一封信中写道:“在解释神圣的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的观点的过程中,我碰巧在图上绘制静脉血管,我认为这样做可以很容易地解释希波克拉底所谓的‘ ,因为你知道,即使在博学之士中间,关于静脉放血术也有很多分歧和争议。”
但是,维萨里发现,这项工作一旦开始,就停不下来了。“我对静脉血管的绘图,令医学教授和学生们大为欣喜,于是他们热切地向我求索动脉血管的绘图,以及神经的绘图……我不能让他们失望。”人体是息息相关的系统:静脉和神经平行布设,神经和脊髓相连,脊髓和脑相连。以此类推,只有整体把握人体,才能掌握解剖学。很快,这项工程就变得无比庞大复杂,以至于要外包给其他的绘图员来完成。
但是,不管维萨里多么努力地检视人体,他仍然无法找到盖伦所说的“黑胆汁”。“autopsy”(尸检)一词,来源于希腊语的“亲眼看见”;随着维萨里学着自己亲眼所见,他已不能再满足于盖伦的虚幻定论。淋巴系统携带着青白色的水样液体;血管如预期一般充满了血液;黄胆汁存在于肝脏。但是,盖伦所说的诱发“癌症和忧郁症的渗透性载体”黑胆汁,却无从得见。
维萨里发现自己处境尴尬。他是浸淫在盖伦学说的传统中成长起来的;他不但学习,而且还编辑和再版了盖伦的著作。但是,盖伦生理学的闪闪发光的中心概念之一——黑胆汁,却无迹可查。维萨里对自己的发现采取了迂回的态度。一方面,他感到内疚,于是向早已逝去的盖伦致以了更多的美誉之词。但另一方面,作为一名不折不扣的经验主义者,维萨里只按照自己亲眼所见的东西来绘图,而把结论留给他人去总结。人体内根本没有黑胆汁!维萨里当初发起的解剖学工程,本来是要拯救盖伦理论的。但是,他最终默默地埋葬了这个理论。 1793年,伦敦的解剖学家马修·贝利(Matthew Baillie)出版了一部教材,名为《人体重要部位的病态解剖》(The Morbid Anatomy of Some of the Most Important Parts of the Human Body)。这本为外科医生和解剖学家所写的著作恰恰与维萨里的工作相反——如果说维萨里的解剖图描绘了正常人体结构的话,那么贝利则描绘生理异常的人体状态。这是用一种倒像透镜来审视维萨里的研究。在这里,盖伦对疾病的奇幻推想受到了严重的挑战。黑胆汁或许并不存在于正常的组织中,那么肿瘤里应该满是黑胆汁吧?但事实上,在肿瘤中也找不到。贝利描写了肺癌(大如一只橘子)、胃癌(类似海绵一样的外观)和睾丸癌(有恶臭的深度溃疡),并为这些肿瘤提供了生动的雕版印图。但是,他到处都无法找到胆汁的通道——即使在如橘子般大的肿瘤中也找不到;在恶臭的深度溃疡的洞穴中也没有发现。即使盖伦所说的隐形的液体网络的确存在的话,也必然是存在于肿瘤之外、存在于病理学世界之外、存在于常规的解剖学研究领域之外——简而言之,存在于医学科学之外。像维萨里一样,贝利只描画他所实际看到的解剖现象和癌变。曾经千百年来,根植于医患心中的那条栩栩如生的黑胆汁通道以及“肿瘤中的体液”,终于从我们的图画中消失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