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水晶监狱
回到我与雷德·霍夫曼在牛津对未来进行辩论的那天。那天晚间,我们讨论社交媒体社区是否会取代民族国家成为二十一世纪个人身份的来源。但是,当时我正站在一座工业监狱的中央——至少乍一看像是。这座监狱,借用米歇尔·福柯的话,有着“那么多的笼子,那么多的剧台,其中,每一个演员都是孤零零的”。因其设计宗旨就是尽可能的确保其收容之人的可见性和单独性,这座工业监狱,按福柯的话来说,就是“地下城原则的翻转”。其设计目的与其建筑风格一样简单:监视与控制。
从我所在的监狱A型侧厅中庭金属楼梯间二层,可以看到周围一个个明亮又通风的孤立的笼子与剧台。对称间隔的小房沿着长廊在两侧延伸而出,全部都统一地装有铸铁门和窥视孔, 与这些细长的金属条交错布置。楼上楼下是一层又一层的小室、一层又一层的走廊,一层又一层的铁门和窥视孔。环视一周,可以看见A型侧厅每一层的每一间小室、每一个铁门——一种无所不知的控制感油然而生,仿佛——我就是上帝,或者,杰里米·边沁。
碰巧的是,这所牛津监狱的最初建筑师是威廉·布莱克本(1750-1790)了,“监狱放射性布局之父”以及边沁思想的英国先驱。自1785年开始,在边沁于俄国发表其关于“监察室”的公开信前几年,布莱克本的监狱以一种崭新的半圆形建筑取代了牛津城堡当时被称为“粪堆”的、乱糟糟的公开地下城——仿佛巨目监视着收容之人。
监狱的三层A型侧厅是在1848年至1856年间补建的——刚好与阿尔伯特亲王同样明亮又通风的水晶宫建于同一时期;它监禁着先锋人士阿尔伯特亲王希望能参加“大展览”的许多同样贫瘠的男男女女。这是一座以永久窥视为基础原则的监狱,是另一种形式的大展览——与水晶宫里上演的科技盛会有着天壤之别。一间间的小室,配有单向的窥视孔:囚犯的隐私荡然无存,管理一方却可以随时进行监视。单独监禁取代体罚,成为一种主要的惩处形式。囚犯们分到一个个的数字,作为他们的机构身份。
十九世纪六十年代,管理者们开发出一种犯罪记录系统,利用当时摄影学的革命性技术建立嫌犯照片库。那些监禁于牛津监狱的人——借用马克·扎克伯格的话说——所拥有的就是一个身份。其目的在于对囚犯进行每时每刻的监管,毫不放松,于是,他们从有着“自我生命”的复杂人类变成了一套套已处理信息的时间轴。十九世纪至二十世纪晚期,监狱的A型侧厅并无多大改变。简·莫里斯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中期注解说:“现在的牛津监狱,在城堡的阴冷之下……是一个很小但很可怕的地方,充斥着钥匙的嘎吱声、挂锁的咔嗒声、啪嗒啪嗒的脚步声、狱吏在石壁上的回声。”喜欢60年代英国电影的人对此必不陌生。1969年电影《意大利任务》中的监狱景象——迈克尔·凯恩(MichaelCaine)饰演大盗查理·克罗克(CharlieCrocker),多才多艺的诺埃尔·科沃德(NoelCoward)饰演老板布里杰先生(Mr.Bridger)——就是拍摄于牛津的A型侧厅,对工业时代晚期黑暗的监狱生活进行了滑稽的描述。
但是,二十世纪初期,A型侧厅的嘎吱声又与钥匙声大不相同。1996年9月,牛津女王陛下监狱(HMP)可谓是真正开放了——按官方所言,“发展为休闲与零售的综合体”。一家“敢为不同”的英国公司——马美逊酒店集团(Malmaison Group)——得到了牛津监狱,并且,在维持威廉·布莱克本的边沁式建筑简单结构的基础上,将它变成了一座精品酒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