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九年五月一日 理塘 曲西家大客厅 雪
我梦见,我又走在这条高原的天路上,白云从折多山上直滑到大地,藏居像酥油块惬意地泡在蜂蜜色的阳光里;我还梦见自己给曲西买的红樱桃已经发酵变酸了,我对着樱桃发愁。 “崩——崩——崩——崩——哦——曲西!!”
悠长的木头走廊那一边,传来曲西的妈妈——阿妈拉姆——气壮山河的吆喝,脚跟有力地踏响而来。阿妈拉姆总是最先醒来,她掌管钥匙,是一家之主。
“啊——哦——”曲西睡意朦胧地回答。
这间墙壁上画着湖水和鹿的大客厅里,本来盛满了亲戚们的鼾声和奇妙的藏语梦话,现在它苏醒了。亲戚们都醒了,在木地板上跺得砰砰响,互相呼喊、咳嗽、喝糌粑,撅着晒得发紫的嘴唇翘着它满脑袋的奇形怪状乱发,每个人都笑着对我说:“你再去睡噢。”
他们自己今天要去高原牧场上采虫草,一去两个月不下山。
我也醒了,睁开眼,头顶是藏居精美的花绘。我在理塘县,海拔四千米的康巴腹地,世界上最高的县城之一。一名中年汉子,一把玩着脖子上挂的珊瑚珠子,半倚在羊毛毡子上,粗大的手指指着窗外说:“哎呀,下雪了吧。”我说你汉语说错了,是下雨,不是下雪,然后我就拉开窗帘。
在这个五月的黎明,理塘小城四面周围几十公里环抱的群山被一派莽莽白雪压住,就像冻死的巨兽僵卧在高寒草原上,蓝天下是晶莹的白雪,藏居屋顶上高高低低的风马旗翻卷,牦牛蹄细碎地踩在雪上,耳边只有呼呼的风声。
毕竟是春天,雪融化得很快。酥油茶滚烫地端到眼前时,我看着窗外蓝天下遥遥的雪山,已经无语。
采虫草的一家男女老少,忙了一个小时终于把糌粑酥油干牛肉,被褥锅碗干牛粪等全套家伙装上拖拉机,男人们忙得浑身热气,绒线帽歪扣在乱乱的头发上,女人提着水瓶,不知所措。最终,人们爬上堆得高高的拖拉机,摇摇晃晃,挥手告别,前往更高处积雪的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