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属于我童年启蒙时代的一条街巷,漫游的起点是我们落脚在台北的第一间公寓,在延伸了大约五百米以后,直到第二间公寓为止。
如今将近三十年过去了,这一条街巷的形状依然没有改变,仍然是狭窄而曲折,从清晨到黑夜人来人往的,就像是一条小溪流,兀自躲在城市的边陲汩汩地流过。我这才知道,它并没有因为我的离去或是这几年来大台北地区房价疯狂的飙涨,而出现过太大的变化。街道两旁的公寓还是一样老旧,甚至看起来更旧了,铁窗的油漆也更加斑驳,不禁露出年岁黯淡的锈来。
我站在街口,即使闭上眼睛,照样可以看到它蜿蜒而下的轮廓,就在我的眼前清晰地浮现。是的,街巷的纵横交错没有变,街名也没有变,从“实践”到“尊贤”,那一带的街名都富有浓厚的劝善意味,从小到大,我不知道在这两个道德的端点之间匆匆地走过了多少回。一切都没有变,改变了的,却是驻足在街上的人,他们的脸孔陌生而且不识。但这一回,真正的陌生人应该是我才对。我沿着街走下去,遥远的记忆一一在舌头的味蕾上重新复活。
我走过巷口。在转角处卖花枝羹的女人,早已消失了好多年,我曾经一直梦想着她能回来,每次走过那儿,却还是空荡荡的红砖墙,心中没来由地就起了一丝怅然。我再也不曾在别处吃过那样美味的羹了。她先把花枝切片,裹好粉,放入笼内蒸熟,然后取出来,一颗颗晶莹浑厚冒出热气,再加到煮好的面上。我还记得那女人的脸孔,就像花枝一般地细白光滑。我也记得她微低下头去煮面,颈项美好的弧度隐在雾蒙蒙的水蒸气之中,而那蒸汽的味道好香,让我向往着长大以后也要去卖面,觉得那就是一份天底下最美好的职业。
沿着街再往下走,到了钟表行的骑楼,是卖早餐米粉汤、猪血和油豆腐的位置。我最记得他拿来切皮蛋的工具,是一条末端绑着铜板的白色棉线,悬吊在摊子旁,微风吹来,铜板便敲着铁柱发出叮叮当当的响。而再往下走去,便是昔日用木板和波浪板搭成的旧市场。我记得入口的左手边有一摊天妇罗,每一次去,我都狼吞虎咽把它快快地吃完,就为了拿着空碗,请老板再添上一碗甘美的汤。但那座旧市场却是又脏又臭的,家禽宰杀过后落了一地泥泞的羽毛和内脏,混合着鱼摊刮下来闪闪发亮的鳞片,随着黑色的污水流过了我的脚边。如今市场早就被拆除掉了,而天妇罗摊当然也随之消失不见,就和巷口卖花枝羹的女人一样。
有些脸孔却始终还在。我一看到便怔住了,就像和多年不见的老友乍然重逢,私下不禁窃窃地欢喜起来,但只有我认得她们,她们却不认得我。那是落在街尾的两家豆花摊,彼此相对,隔着一条十米不到的街。两摊都是女老板,也都长得好像,脸孔如白绢,垂在肩上的黑发干净地梳拢到耳后,猛然一看,几乎让人误以为是孪生姊妹。自从我第一次走到街尾时,她们就坐在摊子的后面了,直到如今也都还在,没有哪一家倒闭,仿佛彼此可以这样理直气壮、地老天荒地一直卖豆花下去。而当生意清淡时,她们就各自坐在铁凳上,跷着脚,膝上摊开来一本小说,静静地读着。她们是一道凝固在街尾的永恒风景,而不管身旁的流水年华,就这样一日又一日悄然地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