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写在前面—红烧狗肉和罂粟花(6)

吃饭 作者:章小东


我拼了命地咳嗽,从早咳到晚,从冬天咳到春天,从春天咳到夏天、秋天,又是冬天,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当中,无论是西医还是中医,打针还是吃药,舶来货还是偏方,都止不了我的咳嗽,我知道我不会好了,这是上苍对我的惩罚,我不得不甘心受罚,因为我几乎活剥了一条狗皮,我认命了。

我坐在办公室里形销骨立,窗子外面刚刚还是红日高照,一忽儿就变成电闪雷鸣,初夏的狂风暴雨让我联想起好婆的话:“打雷忽闪都是天老爷发脾气。”不由祈求天神,让所有的惩罚都落到我的头上吧,千万不要伤害我的儿子!一想到幼小儿子即将失去母亲,人生的道路上谁会来照顾他吃饭?不由心痛。

一阵声嘶力竭的狂咳,把我逼到头昏眼花的境地,我以为马上就要断气了。正在这个时候,一个顶头雷,把我震得跳了起来,同时看到门外闪进一个小老头儿,再仔细一看,那是图书馆员老丁,据说老丁当年是蒋介石的卫队长,后来因为舍不得家小,没有跟随主子出逃,在监狱里蹲了三十年。放出来以后,就被安排在我们单位的图书馆,任一闲职,算是落实政策了。我记不得以前是否听到过这个沉默的老丁讲话,我以为他是哑巴。此刻,老丁站在我前面,毫无表情地说:“窗子下面有一片红、紫、白色,向上开放的花,每朵花有四个花瓣,单生枝头,妖艳绚丽。叶子大而光滑,呈椭圆形。大雨过后去把花瓣外面的壳剥下来,不要洗,泡水喝,侬会好的。”

我咳嗽咳到了肝肠寸断的地步,办公室外面过路的同事无不为之心痛,甚至连这个哑巴也开口说话了。老丁说完,立刻就在大门口消失了,甩下被他震慑的我,一个人站在办公室的当中发呆。人的求生欲往往是不可理喻的,一想到老丁刚才说的“侬会好的”这几个字,我立刻跳将起来,不管是真还是假,想都不想一下就扑进瓢泼大雨当中。果真,沿着大楼的花坛里面站立着一束半人高的花丛,花茎直立,花叶互生,边缘是不规则粗齿,具有羽毛形状,忽闪着银色光泽的绿色,呈现出幽幽森森的气势。那粉色的花朵有一种薄纸的质地,孤零零地高高地开放在花茎的顶端,下面还有一根长梗,很有挑逗的意味。我贪婪地把所有花瓣外面的壳都剥了下来,包进一块花手绢。雨突然停了下来,天边升起一道七色的彩虹,被剥去外壳的鲜花,一朵朵在雨后的阳光底下耷拉下了脑袋。

回到办公室,把花壳投入保暖杯,注入开水,一串青汲汲的水泡从杯底泛起,我不假思索地一口喝下去,立刻整个的喉咙都被一股辛涩的味道充胀得麻木了,我以为我会呕吐出来,不料却好像中了邪一般一口一口喝得精光。喝光了以后咂咂嘴巴,里面生出一股轻微的甘甜,有一种飘逸洒脱的感觉,当时我并不知道,刚刚喝下去的就是“魔鬼之花”。回到家里,母亲的鼻子在我周边嗅来嗅去,她说:“侬到啥地方去过啦?怎么身上有一股阿芙蓉的味道啊?当年我外公的鸦片房里充满了这种味道哦,侬的好婆是最痛恨的了。”

我没有回答,心里却打鼓,又一想:中国解放那么多年了,怎么会允许在国家机关里种植罂粟?一定是母亲弄错了。

不幸的是,母亲是对的;幸运的是,我顽固的恶疾——咳嗽停止了。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