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抑制城市成长的传统原因(2)

城乡中国(上) 作者:周其仁


这样,以市依城也罢,以城立市也罢,殊途并进,一起成就了中国层级制的城市体系。这里有什么共同的特点可以把握吗?我以为还是施坚雅的概述最为精炼:“从一个中心地上升到上一级中心地时,居民的户数就会增加,而从事农业生产的劳动力比重则下降。”(《中国农村的市场和社会结构》,中译本第10页)到了非农业人口聚集这样一个抽象层面,中国的城市与法国年鉴学派刻画下的欧洲市场与城镇体系,看起来也就没有什么很大的不同。

可惜,城市体系作为复杂商业的空间构造,说精巧极精巧,说脆弱又非常脆弱。譬如战乱对城市的摧残,总是甚于对乡村的破坏。很不幸,中国历史上外患内乱频仍,战争动乱的规模之大、持续时间之长、杀戮之残酷,历史上的欧洲怕是没得好比的。历史似乎不讲对称,生产力聚集到城市不容易,破坏力以城市为目标却很自然。仅就此点而论,中国的城市文明即使达到过西方不曾有过的高度(想想马可?波罗由衷的赞叹),也一定屡遭毁灭性的破坏。令人不堪回首的历史记忆,甚至凝结为民间智慧,例如在刘心武的笔下就出现过以下字样:“小乱进城,大乱下乡。”是啊,一次次的大乱总是先毁掉城市文明,既然身家性命在城里难保,还不如上山下乡吧。

和平时期城市发展的最大敌人,则是中央政权持久的抑商政策倾向。过去我总是读不明白,为什么历代中国皇权会一以贯之地敌视商业?有解释说,那是商业利润太高,难免令执政者担心农业生产的根基被瓦解。这是说,担心“无商不富”动摇了“无农不稳”。可是经济逻辑并不支持以上道理—商业暴富是因为商业活动的供不应求,唯有兴商才能降低其平均利润,而抑商反倒会永远维系商业暴利。历代那么些个圣贤与明君,为什么连这么个简单道理都不懂?

后来看了20世纪40年代末吴晗和其他多家的著述,才领悟到中央皇权真正担心的是富商与之争夺官僚的忠诚。农业大国的财政基础薄弱,“高薪养廉”很好说,真正做到就不容易了。低薪不养廉,官僚们公权私用的成本很低,一旦富商使钱买走他们的忠诚,即便“贵为天子”,还有什么意思吗?这样看,“抑商”所固的远不只是“农本”,而是大一统天下国家的政治国本。

代价就是城市抑制。因为讲到底,抑商即抑城。个中道理也简单:商业活动要聚集在大大小小的城市中才能展开,人口聚集推进经济聚集(即人均收入显著增加),反过来经济聚集再吸引人口聚集,城市化的发动机就安装上了。可是,抑商政策插进来一杠子,非要把商业利润人为地压下去,那么商业活动的人口聚集就带不来人均收入更高的结果。失去经济聚集的刺激,甚至经商还不如务农,人口的城市聚集怎么可能会有强大的动力?

加到一起,以农业为本的经济结构、抑商政策倾向以及频繁的战乱,一起抑制了现代化以前时代中国的城市成长。据史家估计,1843年在中国商业经济最发达的长江下游地区,约有7.4%的人口居住在2000人以上的城镇,比商品化程度较低的华北地区的4.2%高出了3个百分点以上。但是,1801年的英国,居住在5000人以上城镇的人口就达27.5%。这说明,早在工业革命之前,城市抑制就拉开了中国与西方国家发展的距离。

19世纪40年代以后的中国,主权动摇、被迫开放。以上海为代表的“五口通商”推进了城市化的进程,却又被一场场更大规模的战乱所抵消。正负影响算到一起,到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的时候,全国的城镇化率也就是区区的10%。新的问题是,在结束了战争、重建国家主权之后,再加上经济方面的强有力的国家工业化,中国是不是就具备了消除传统时代抑制城市成长的条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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