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来衡量,“允许农民进城落户”比GDP还要抽象。“落户”固然也是行为和行为的结果,但没有直接的产出。以今天的认识,农民进城改变了生产、消费活动的区位,利用了经济过程要素积聚所带来的效率提升,从而间接地增加了收入和所得。譬如,积聚的工业比“村村冒烟”,更节省基础设施投资,也更容易分享信息和技术进步;集中人口的交易,市场人气更旺,“纯商业费用”(张培刚的独立发现)也更低。因此从包产到户里解放出来的农村生产力,自发进城镇,尝到甜头的就进而要求在城镇落户。
“允许”政策应运而生。说它更抽象,还不是从“粮食到GDP”那样,把经济产出做了更一般化的处理。“允许落户”不是产出的抽象,而是进入另外一个层面,即我们讨论过的“权利”层面。“农民进城落户”之诉求,不再是“生产甲产品还是乙产品”,而是“能不能像城镇居民一样,在城镇落户,最后成为城里人”。政策说“允许”,开放的是更为抽象的权利,对应的自然是更大的自由。
当然,抽象之权从具体来,也可以回到具体去。比如两个翻两番之后,GDP似乎又重新具体化也指标化了。我曾去过一个地方,“五年再造一个××”成为喊得响当当的口号。还不是喊喊就拉倒,实际上是靠“乌纱帽”机制层层加压,“不换思想就换人”—其实就是换顶乌纱帽。此强度比不过当年的“全国大办”,一般不可能把全部老百姓都卷进来。但是,还是可以把官场搞得个地动山摇的,而“政府主导的”经济模式又把这股力量,“杠杆”到经济全局去。
“农民进城落户”也有类似的遭遇。时至今日,城市化—也就是允许大量农村人口进城务工经商搞服务,进而落户—与GDP即经济增长的关系,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看得明明白白。于是,城市化也从权利的抽象层面,退到比较具体甚至可以高度指标化的状态。一些地方下达农民转市民的年度计划,我们的同学实地访问,真的见到一辈子住在农村、现在仍然住在农村,但户籍却改为城镇居民的“市民”。这也算不得为天下之先,早有别的地方10年前就“宣布”一晚上完成了百分之百的城市化。
于是引发批评。“GDP至上”,批评只顾经济不及其他的倾向;“伪城镇化”,剑指虚夸的为政之风。舆论几乎一致呼吁改变考核体系。发展目标方面,有建议以“产品服务的质量和生活品质”来约束GDP;有建议把环境代价算进去,搞“绿色GDP”;也有建议用国民“幸福感”代替冷冰冰“客观的GDP”;更复杂的建议是用“全面小康指标体系”取代GDP。城市化方面,不少人建议降温以防止“大跃进”,特别是呼吁稳健推行户籍改革。这些批评建议各有道理,不过也有一个共同的倾向,那就是要把政策目标定得更精准、更具体。
问题的重点可能另有所在。经验说,考核指标的改善当然会影响行为,例如本文提到的从粮食、钢铁转向GDP,层层政府和官员的行为逻辑的确发生了变化,个人和企业从事经济活动的自由空间也大大增加。不过,假以时日,人们也发现,转向GDP考核的经济运行,也泛出“钢铁大跃进”的某种味道。变化的还只是考核的中心指标,还并不是考核机制。如果还是当期对上级负责压倒了对人民、对未来负责的体制占主导,那么考核指标的变更顶多只是治标。
要解决考核体制机制的问题,不消说又需要新的(改革)政策。那么,是抽象的政策目标重要,还是具体的、可指标化的政策目标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