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襄的公子王敦煌在《吃主儿》书中写道,真正的吃主儿,不但要会吃,要会做,还要会选择材料云云,并大举如何选择材料的例子,比如如何将一个偌大的冬瓜切成一点点,只是为了汆一个汤。王公子是世家,自然有奢侈的本钱。我小时候,却接受了另一个教育,是我父亲看完陆文夫《美食家》后讲给我听的,说的是书中主人公朱自冶文革落拓之时,如何用南瓜做一道好菜的故事。我后来看书,才觉得我的父亲的阅读再加工能力了得,朱自冶只说如何用南瓜做的名菜而已,似乎并没有实际去做。但父亲所讲的故事给我的教育,就是材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去吃,而且要吃出快乐。
我家即是如此,当然有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奶奶尽乎病态的节约精神所致。奶奶曾言她受过穷,见过饿死的人,所以刻骨铭心,一点也不敢浪费。于是,她经常每顿只吃剩饭,即使做好新鲜的,宁可剩到晚上再吃,也要把前顿的剩饭剩菜吃掉。奶奶吸烟喝酒,但烟都吸儿子们孝敬的或者买最便宜的;喝酒从不讲究菜,最喜欢的就是油炸的果子或者一把馓子。买菜有买晚市的习惯,就是等菜市要收摊了,她去把人家剩下的菜三文不值二文的全部扫荡下来,经常是十斤、十几斤地往家里买。于是,奶奶家堂屋里陈年累月地放着遍地的蔬菜瓜果。其实,这些菜根本吃不完,很快就会大把地烂掉或黄掉,于是又勉强儿子们他一把你一把地拿回家去。我们家有时候拿回来转身也是扔掉,其实更浪费。我忽然想到,也许图便宜只是一个方面,更重要的是奶奶一直有着备荒的心态。我们这个民族,对饥荒的恐惧几乎是在基因里的。
总是处理这些烂蔬坏果,确实考验我爷爷的烹饪智慧,所以我认为,将不好的材料料理成佳肴,这才是一等一的能耐。我不敢说我爷爷的手艺到底如何,但他做的菜确实是我吃过的最好的味道。很难从他做的那些家常菜当中提炼出什么精确的特点,但有一字还是确切的,就是“香”!我始终认为,好菜有两个标准,一个是下饭,一个是下酒。后来我看电视上一些所谓美食家、营养家去吹毛求疵某个菜如何好看、如何营养,心中是相当不屑,认为全是扯淡。食物是一种态度,是面对生活的态度,尤其对于寻常人家来说,你不可能天天吃席或者顿顿燕鲍翅。就好像你不能把做梦当作生活一样,生活是真实的,生活也是挣扎的,如何在平淡琐碎乃至艰辛中活出趣味,才算是懂得生活。我们家从爷爷开始,基本上都是乐天安命。说得不好听,就是我们全家都没有什么太强的上进心;说得好听,是我们知足常乐,子弟们也都温良和善,没有作奸犯科的。在我们家周遭的环境,比较下来,还是值得骄傲的。
爷爷是我们全家的榜样,甚至是骄傲,和熟悉我们家的人一谈起爷爷,必然能感受到他们尊敬的态度。我记得爷爷病重的那段时间,经常有陌生的人来看望爷爷,说是以前的下属或者相识,一张嘴就是如何敬重我爷爷的为人。爷爷去世那天,我一路哭泣走回家,回家没有钥匙,就坐在楼梯上泪流不止,见到的人无不叹息。那瞬间,我感觉世界塌了。七年以后,我奶奶也突然故去了。我在河边烧她生前衣物的时候,抬眼一看,曾经那么熟悉的环境也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拆成废墟,不由感叹旧时光没有了,往事没有了。那一瞬间,我甚至对于生都感到了厌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