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个问题的答案是否定的。对盖茨比来说,买下别墅、大办宴席只是旨在吸引黛熙注意的手段,而并不是目的。尽管在他的宴席上,香槟总是满溢的,但他本人从来不喝;尽管在他的舞池里,红男绿女总是玩得很尽兴,但舞技精湛的他只跳过一次——和他的心上人黛熙,大部分时间都是站在台阶上冷眼旁观。盖茨比的理想不是实现美国梦,因为宽敞的别墅只会反衬出他的空虚,盛大的宴席只会烘托出他的落寞。换言之,物质并不能带来幸福或者快乐,拥有更多钱财的生活并不是更好的生活。他努力跻身上流社会,只是为了找回因贫穷而失去的爱情;这是他的悲剧下场的根源,也是他值得尊敬的原因。菲兹杰拉德通过盖茨比的遭遇和命运,对美国梦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第二个问题的答案也是否定的。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属于上流社会的人并不幸福。汤姆·布坎南寻花问柳成性,他虽然娶到了如花美眷,但从来没有感到满足。黛熙明知汤姆对自己不忠,却又贪图他的家财,这样勉强维系的婚姻自然也谈不上幸福。乔丹·贝克虽然不乏追求者,可是她似乎都瞧不上那些人,唯一让她瞧得上的尼克,又看不惯她装腔作势的嘴脸。更为重要的是,这些人都存在致命的道德缺陷。黛熙和汤姆的推卸责任直接导致盖茨比死于非命,而乔丹高傲冷漠的面孔掩盖着的,是说谎成性的可耻习惯。菲兹杰拉德借助小说叙事者尼克对上流社会的自私、冷漠和虚伪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从而对美国梦做出了更进一步的否定。
但《了不起的盖茨比》的价值,并不仅仅在于它打破了所谓的美国梦,还在于它倡导人们在生活中持有一种道德上的自省。小说的叙事者尼克从小受其父亲影响,“从不随便评判别人”,并且认为“不去评判别人就是对别人怀有无限的希望”(第005页)。不随便评判别人,是因为事物的表象往往和本质不符,很多事情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又是一回事。这在小说中反复地得到证实。汤姆·布坎南出身名门贵族,毕业于耶鲁大学,年纪轻轻便是全国知名的橄榄球健将,光从其光鲜的外表来判断的话,他绝对是个值得尊敬的人物。但到了小说的最后,尼克却几乎连手都不愿意跟他握。杰伊·盖茨比是个来路不明的私酒贩子,虽然很有钱,但言谈举止、衣着打扮都显得特别俗气——最具标志性的是他那身粉红色的西装,似乎是个令人耻笑的暴发户,实际上也常常被那些白喝他的酒、白吃他的菜的人耻笑,但尼克在最后一次跟他道别时却说:“他们都是烂人,那帮混蛋全部加起来也没你高贵。”(第149页)
前文已经指出,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是现代消费主义的发源地;而消费主义社会的最大特征,正是把消费品视为人格的外在符号。换句话说,社会对某个人的定位和看法,是依据这个人所拥有的消费品而做出的。这种病态的消费主义其实是商品拜物教的发展和细微差别迷恋症的蔓延所共同造就的结果,菲茨杰拉德在它刚刚萌芽的阶段就提出了一种对策,也是《了不起的盖茨比》能够在当今雄踞美国文学之巅的重要原因。
但尼克的不随便评判别人,并不等于永不评判别人。道德上的自省并不意味着没有道德底线,恰恰相反,这需要坚定的道德立场。尼克在小说的开篇就说:如此自夸宽厚待人之后,必须承认的是,我的宽厚也有个限度。别人的行为或有磐石般靠得住的基础,或有烂泥般靠不住的理由,可是一旦过分到某种程度,我也就不管背后的原因了。去年秋天我从东部回来后,我恨不得世人全都穿上军装,永远向道德立正致敬。(第005页-第006页)
实际上,正是因为有了坚定的道德立场,尼克才会走到他的大学同学汤姆和远房表妹黛熙的对立面,去跟原本素不相识而且声名狼藉的盖茨比站在一起。当然,菲茨杰拉德所提倡的道德是美国中西部淳朴的传统伦理,但这种伦理对诚实和良知的强调,却是普世皆同而且永不改变的,所以我才会认为这部创作于20世纪20年代的美国小说,在21世纪的中国仍有再次翻译出版的价值。
写到这里,这篇漫长的导读是时候结束了。请开始你的阅读之旅吧,亲爱的读者,前面有更多我尚未提及的精彩等着你亲自去发现,有更多我无法传达的美妙等着你亲自去体会。
李继宏
2011年10月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