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这里交易的人,无论买家卖家,都不是等闲之辈。交易的钱货数额巨大,总不免有冲突,血溅五步的事情每年总有几起。照理说值更人也有维护夜间治安之责,但这里却是例外,无论是惨叫呼救,还是杀人流血,都不必管。待到天明,自有内城的黑衣侍出来收拾,尸体拉到城外随意葬了,几盆净水冲去血污,不留一丝痕迹。杀生的人,被杀的人,一概不予追究。
城中的百姓都知道,一入夜,这里是来不得的。即便是白天,也不常有人来。
值更人望向内城角楼上叮当作响的风铃,微微一叹:真不知道大王怎么想的,别国都没有这样的鬼市,独独杨国有,于是各路牛鬼蛇神,便齐聚杨国。况且鬼市和内城只有一墙之隔,墙内的黑衣侍想必是一夜提心吊胆到天明,生怕出点什么事,惊扰到大王和宫眷。果然是天亮得早了,好像只走了几步路,周围一片黑暗之中便微微泛起了青白的晨雾,远处的城墙和城门的轮廓渐渐清晰起来。
鬼市上的那几盏灯纷纷熄了,几个人匆匆地散去。看那些人的衣着,并没有特别的地方,就是杨国平民百姓常穿的未经染缬的麻衣。其中一个人与值更人擦身而过,回头狠狠地看了值更人一眼,迅速地消失在微明的夜色中。
值更人不自主地打了个寒噤,脚下的步伐也略略一滞。但他迅速调整好脚步,嗒、嗒、嗒……继续不疾不徐地走向远处的城门。每一百步,敲一下手中的竹梆子,那声音也是中正平和,深长悠远,穿透了暮色与曙色,直抵达千门万户中安睡人的枕畔耳边,报着平安。到了安平门外的值更房,天已微明,值更人放下梆子和灯,在几案的竹简上划下一笔,便算交卸了差事,匆匆走出门去。
内城的侧畔,一座敝旧的宅院,规制很大,坪、堂俱全,但已经被分割得很杂乱,似乎住了不止一户人家,门户也未掩。
值更人径直走了进去,直奔正堂屋,伸手正要开门,门已经被房中的一双纤纤玉手打开了。
手的主人在门里探出半个身子,是个十五六岁的姑娘,身穿绀色的下裳,黑色羊皮短襦。想必是怕弄脏了毛皮,外面又罩了一件素白色的麻襦,袖口翻进去,盖住了皮衣的袖子,但又为了美,麻襦比皮襦稍短一些,露出半寸许的边,倒像是镶滚上去的一样。一头青丝松松地绾成一髻,约发的那只白玉簪子,在一片幽暗中闪着温润的光,看上去不似凡品,和周围敝旧的一切极不相称。
那姑娘的一双眼睛如同警惕的小兽一般,迅速扫了一圈周遭,看没有异样,便粲然一笑:“快进来暖暖身子吧!”
值更人迈门而入,摘下斗笠,身子一挺,仿佛一下子高了数寸,变得挺拔魁伟。
窗外透进来的晨光和灶下的火光,照映着他俊美的脸,皮肤白皙,鼻梁高挺,眉目如画,只是脸上似乎有很多旧伤痕,已经愈合很久了,但隐隐还是有些痕迹,这让他的面貌看上去柔和而模糊,像一块沉在水底的美玉。
他脱下蓑衣,递给那姑娘:“你不必起这么早的,等我回来一起做饭也不迟。”
“忙了一夜,想必已经又冷又饿,不赶紧吃点东西怎么行?你是病人,我是医生,你要听我的才是。”那姑娘娇嗔道,“还不快去净手,还要我伺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