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国藩清爽地记着那年秋天也是连绵淫雨,自秋分过后就萧萧瑟瑟地下个不停,总无三日晴天。寒露过后,自南而来的灾民便陆陆续续地蜂拥而至,每隔几日总会有溺冻而毙的尸体或饿殍倒在路边,看上去凄凄惨惨。那天晚上,父亲曾麟书留了两个赶考的举子、一个道士住宿,忙前跑后疲惫已极,正要休息却发现门前不知什么时候倒了个花子。
曾国藩其时正秉烛夜读,听到父亲叫喊,披了油衣趿着鞋就往外跑。仔细看时,竟然是个蓬头垢面的少女,约莫十几岁的模样,却是身男装,头上戴了顶露了窟窿的破青麻布帽,叉叉丫丫的长头发已从帽里伸了出来,乱七八糟地团在一起,看样子有几个月没有洗过;身上穿了件灰布夹袍,像是给镖局的伙计拿来练过骑射,上上下下净是眼儿。瞧她脸色,烂生姜般黄中带紫,双目紧闭,已然是饿毙了过去。曾麟书叹了口气,不由得说道:“罪过罪过,真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伯涵,随我去把老王头找来将尸首拉到东面孤魂庙去。”
曾国藩答应一声,正要去找领芦席把死人卷了抬出去,却听身后一个响雷般的声音道:“慢。”他回头看时,原来背后站了个六十岁上下的老道,瘦骨嶙峋地穿了件半新不旧的道袍,背后插着拂子,活脱像根竹竿挑了件衣服,两只眼睛亮得出奇,黑暗中像微微闪着光亮;稳稳地站在当处,倒也渊停岳峙,颇有些仙风道骨的气息。他怔了个神,才想起这道士是晚上求宿的路人,叫什么广元来着。
“曾善人,贫道有礼了。”广元道士没有理会曾国藩,而是径直来到曾麟书面前:“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死没死也要医医看,似你这般不分青红皂白直接拖去埋了岂不造孽?”说着话他用手在女子鼻下试了试,又搭了搭脉搏道:“人没有死,你去热热地弄点黄酒灌了,然后给我熬点白米粥与她。”他见曾麟书犹豫,便又道:“一命换一命,你莫迟疑,来日这份恩德自会有业报。”
曾麟书无奈,只得让曾国藩准备,众人七手八脚地忙碌了两个多时辰,终于见女子闷哼了一声,想是活过来了。曾麟书长叹口气,让内子寻了两件旧衣服给她换了,又净过面,才发现女子明洁端丽,顾盼生辉,双眸清丽逼人,竟然是个少有的小美人。直看得一旁的曾国藩竟自呆了。广元道士嬉笑着看了眼曾国藩,又瞅了瞅娇羞满面的女子,拉着曾麟书到隔壁道:“我刚问过,这女子叫柳大姑,因家乡遭了水灾才逃难至此,原也是富庶之家出来的,知书达理,与令郎倒是天生一对。你若不嫌弃不如让她跟了令郎。我推算过,此人有旺夫相,定能让令郎早日入阁拜相,平步青云。”
他的话还没说完,曾麟书就把头摇得像个拨浪鼓,以曾国藩早已定亲为由拒绝了;其实即使曾国藩没定亲他也决不会找个要饭的花子进他家门。广元道士见状只好叹息一声自顾回房睡觉,这事后来也没有人再提。第二天广元道士离去,柳大姑又在曾家住了几天,待身体恢复个七七八八时便谢了曾麟书辞行。她临去时曾国藩还特意前去悄悄相送,两人都没有说话,却只是对视良久,走了一程又一程。最后曾国藩见柳大姑目中波光一闪,抱了曾麟书送她的一小包衣服及几两银子转头大步走得远了,直到不见。
后来听说这柳大姑更名为大姑,做了歌妓一行,成了湘乡城的头牌粉头。至于她为什么要留在湘乡城而不远走,却一直不为人所知。直到曾国藩到岳麓书院读书那年,才听说她已悄然下世。曾国藩为此还请了假,特意到野外为她焚香祈福,并写挽联一副:“大抵浮生若梦,姑从此处销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