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干的这营生,就是为这些姣人与华章,还原出“花粉”来的。此间,我对红楼作者及其身世,无甚兴趣。钱钟书说过:“假如你吃了个鸡蛋,觉得不错,何必要认识那下蛋的母鸡呢?”何况,红楼作者到底是谁,亦无确定。近年的新论又似春笋遇雨,且有朋友论断红楼作者并非一人,亦有我的先祖。我诚惶诚恐之余,只有回敬谢意。我想,只知这小说是清代乾隆年间一中年男子所作,也便够了。即使他果然不叫“曹雪芹”,我越性以“雪芹”呼之,作为红楼作者之称,料也无妨。
欲寻“花粉”,倒应留意脂砚斋、畸笏叟那些批书人。他们确为雪芹提供过些许的素材。雪芹的花粉来源,他们也的是知晓。便是个别的文笔隐意,雪芹亦是告诉了他们。譬如,太虚幻境里的茶叫做“千红一窟”,批书人当即解密说是千红一“哭”;酒叫“万艳同杯”,批书人又说是万艳同“悲”。汉文字的这种玩法,若非作者,他人是断断解不得的。
批书人仗着这几样优势,也便潇洒起来,诸如“惟批书人知之”(甲戌),“且深知拟书底里”(庚辰)等语,也就不一而足了。然而,这些人的文学素养,却与雪芹差距过远,丝毫不可同日而语。且容举例:
省亲的元妃赞赏小戏子龄官“极好”,遂命再作两出戏。贾蔷命唱《游园》、《惊梦》,“龄官自为此二出原非本角之戏,执意不作,定要作《相约》、《相骂》二出。贾蔷扭他不过,只得依他作了”。
龄官执意唱的是《荆钏记》。剧情是小丫头云香手指他人,疾声厉色的污言秽骂。此刻唱与元妃,自是不宜。
雪芹这般写,既有对皇族之蔑视,又为塑造龄官卑视权贵之高风。
可那批书人,竟是领会得倒了个子。他说:按近之俗语云 “能养千军,不养一戏”。盖甚言优伶之不可养之意也……与余三十年前目睹身经之人,现形于纸上……
庚辰批书人或许向雪芹提供过家养戏子的素材,便是元妃省亲的花粉,抑或是批书人经过的康熙南巡之接驾。在批书人眼里,雪芹写龄官拒演,是写龄官之“可恶”;而作家雪芹所写,恰是龄官之可敬。于批书人心中,元妃一场戏是“借省亲事写南巡”(甲戌);而作家雪芹,却分明是借南巡事写省亲。故批书人所指的花粉出处,原本可信,而一经说到雪芹酿成的蜜之韵味,他们根本就是懵然不解的。
常人不大明白,真作家是不讲政治的。且对那皇室呵,宫廷啊,至极的腻烦。雪芹尤甚。只举微例罢:
元妃对祖母、母亲说至自己处境,是“不得见人的去处”。
她这贵妃常见的皇帝,不是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