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炮灰史观的煽情与阙失(1)

生活在哪个朝代最郁闷 作者:杨念群


炮灰史观的煽情与阙失

刚过去的二○○九年恰逢一系列纪念日,新中国建立六十周年,五四运动爆发九十周年等,大陆不失时机地掀起了“关键年”纪念潮,“纪念史学”的各类作品也纷纭迭出。台湾学界也在不断酝酿着重估一九四九年溃败的历史,《大江大海一九四九》适时推出,加上作者龙应台的广告式声明,大卖是意料中的事。在后记中,龙女士用她一贯的煽情笔调,诉说“闭关写作一整年”的辛苦,感叹“时间不够用”,“以秒为单位来计时,仍旧不够用”,足见顺利赶上纪念潮是件耗费精力的事。况且这一次龙女士不准备以作家身份出场,而是面对“浩瀚史料”,“有如小红帽踏进大兴安岭采花”。于是我们看到了在真迹、旧照、绝版杂志、破旧地图堆中忙碌到体力透支的作家身影。随着作者从她的祖籍淳化镇出发,拉出一条纵贯中国南北的迁徙线,从东北到山东,从江南到台湾,从湖南到越北,从台湾到南洋,持续游走在时空变换、生离死别的处境里,叙事中充斥着被炮火追杀的人群和沿途散落的残肢断体。

“请凝视我的眼睛,诚实地告诉我:战争,有‘胜利者’吗?”随着作者催眠似的发问,“炮灰论”的历史观不但形成了,而且显得那么正义、那么有说服力。面对被作者推到前台的那些颠沛流离的伤兵、满脸稚气的少年、不知所措的妇孺,你没法反驳,好像反驳了作者就对不起在战争中受害的所有人似的。

然而,要真正面对这段历史,就不可能完全依靠写作情绪的空洞宣泄,慈祥的母亲教育儿子,大概是差不多的语调:

“飞力普,不可以打架。”

“飞力普,要帮助小朋友。”

“飞力普……”

但是,所有战争,包括一九四九年中国内战,并不是靠单纯的人道主义告诫就能理解的。我相信,龙应台这位年近花甲、见多识广的“小红帽”在踏入历史丛林之后,肯定遇到不少与她观点相左的狼外婆,但结果是“小红帽”太强悍了,每一次都能用汹涌的修辞顺利击昏狼外婆。于是,南洋岛山打根集中营里虐杀国民党军战俘的台湾监督员,与血战淮海食不果腹的前线国民党军队,密集冲锋不顾死活的解放军士兵,统统变成了飘散到战争尘埃中的悲情线偶,由历史的偶然所操控,这些跨民族、跨疆界、跨海峡的恢弘叙事,揭开的是一整代人“隐忍不言的伤口”,让他们血迹斑斑地尽情喷洒,然后任由记忆的血水灌流进当代人麻木的心里。为被践踏、被侮辱伤害的失败人群立传,结论当然是战争根本没有什么胜利者。当交战搏杀的暴力被不论轻重、不分界线地指责,任何战争的意义都会从此彻底消解,“炮灰论”刹那间炸出人们的眼泪,“正义论”对胜负的书写当然就会在泪水中变得模糊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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