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走两步,她说:“我们要看瀑布吗?不用的话,朝下坡走吧。到河边有好多阶梯,没法推车,这几天我走不了路,腿有点儿痛。”
我看着她的腿,说:“对不起……你……现在,腿还痛?”
她说:“没什么,只是每年这个季节这几天,都莫名其妙地痛。” 我想起母亲跟我说过,她下乡做知青的第二年,清明时节,挑水时在石阶上踩到青苔滑倒,浑身浇透,闪了腰,留下伤,如此几十年,每年清明节那几天,极其准时地,腰椎都会痛。
冥冥中,身体也是有记忆的。于是我们改变方向,朝市区走了很长一段。在一家小餐馆前,我停下来,问:“吃饭吗?”
她说:“还是回家吃吧。” 搭上有轨电车一起回了她的住处。小公寓,四壁白净,生活的简单和普通,一览无余。她一个人,做饭的时候把拐杖放在旁边,腰胯靠着厨台,腾出两只手。要去冰箱拿一只鸡蛋,就把拐杖拿起来,再挪动身体。
我站在她身后,斜靠在墙上,问:“要帮忙吗?”
她说:“不用,你坐着吧。”
我尽力表示对她独立生活的尊重,于是坐回桌前静等,翻看一本她随手放在椅子上的书。简单吃了晚饭,我很快收拾了碗盘,冲洗干净。她开了一瓶自酿的甜葡萄酒,坐下来聊天。没多久,很快喝完,又开了一瓶。以为度数不高,后劲却大。她坐在轮椅上,我陷在小沙发里,喝到夜深,说了很多话,却又好像什么都没说。喝酒反而易渴,我嗓子都干了。
停顿的间隙,窗外透进来一丝丝风,清透如歌,异乡的空气,竟熟似童年的气息。夜晚的苏黎世老城十分安静,窗下的脚步声清晰可闻,利马特河静静流淌,让我想起故乡雾江。
雾江的夜,美如一则谜。一江逝水衬以渺渺银河,星辰如撒,近得快要坠下来似的……其壮阔与寂静,令人又喜又哀。但那都是从前了。灯很暗,她闭上了眼,恹恹地说:“人越长大,朋友越少了。邵然,以前我们那些人,你平时联系多吗?平义、陈臣、白杨、弹簧……什么的。”
我说:“不太多,但一直没断。”
停顿的间隙,岁月好像咳嗽了一声,提醒我们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该被想起,什么不该被想起。
她闭着眼睛,没再说话。沉默之间,我突然感觉,这些年的千山万水,在此刻终于静止成为一幅画,就这么无法被涂改地,置于眼前。
这么多年,有些事像一只插销,死死地别在心门上。锈了之后,里面的打不开,外面的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