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邱天自小在父母的万般溺爱中长大,生生给惯得骄横无比。她家家境稍好,有一台老式的彩色电视机,我一放学就爱厚着脸皮赖在她家里看电视。偶尔来人不少,一屋子汗臭小屁孩守着电视机傻乐,八一厂或上影厂的黑白水墨动画,《小蝌蚪找妈妈》之类,重播多次了,还是照样看。可是每到晚上七点,她父母就堂而皇之地切掉我们的节目,《新闻联播》片头音乐应声响起,那沮丧顿如倾盆冷水泼头而来。播音员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回荡在整个公用走廊,四下“噼里啪啦”炒菜的声音也遮掩不住。
邱天很生气,眼见我们纷纷耷拉着脸,作鸟兽散,她急得跳起来大声问:“爸爸!这《新闻联播》有多少集啊?什么时候完?”
她爸爸说:“《新闻联播》没有集,永远不会完。”
我们听了,都不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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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弟校的同学,大都是邻居,一家家都住在生活区的联排宿舍里。有平房,也有双层楼。不论青砖或红砖,屋内格局皆一进一,两间房。室内并不宽敞,为了利用空间,门口的走廊兼阳台便沦落为仓库,被各家各户用于堆放杂物、锅灶,很快就变得狭窄而逼仄。
放眼望去,那走廊上的杂物,像是一叠又一叠生活的佐证,如此靠实,如此沉默,灰尘像它们身上的皮肤一样。它们就这样一日日、一年年地堆砌起来,堆成了人们的一辈子,又一辈子。
那是毫无隐私可言的生活——人们住在一起,工作在一起,买菜在一起,洗澡在一起,孩子上学在一起。邻居之间,每家每户来了什么人,有谁得病了,晚上吃了什么菜,奖金拿了多少钱,孩子考试多少分,一目了然。每一天下班的广播号声响起之后,从生产区流出的自行车像洪水,纷纷涌上街道,“叮叮当当”奔向菜市场,奔向家属区。整个家属区很快恢复人气,六七点光景,一片炒菜做饭的炊烟袅袅,噼里啪啦,香气扑鼻,家家户户围坐吃饭;八点,碗洗完了,大人们抱着婴儿四处散步,大声聊天。
而我们这一大帮小孩子,做完了作业,成群结队地出来玩耍,追逐打闹,亡命奔跑,捉迷藏,踩影子……尖叫声,大笑声,呼喊声……那时候不知何处而来那么多快乐,在破陋的家属区久久回荡不散。
直到十点之后,家属区才渐渐恢复宁静,遁入睡眠。在那样的夜里,江边的挖沙船,总是从远处传来机械作业的轰鸣声,在万籁俱寂之中,催眠曲一般伴我入梦。
如此日复一日,构成了我头脑中对于生活这个概念的最原始的理解,以至于无论多少年后,我回想起雾江,第一个跃入脑海的,竟然就是那夜晚江畔挖沙船的声音,在睡梦的边缘徘徊,像极了远处的神秘异兽在吼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