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如何热爱面条

唯美食与爱不可辜负 作者:Meiya


红狼

我的朋友柯少爱吃面。

江南人家也爱吃面,但不作为主食,来不及做早餐或者没心思做晚餐才会下一碗面,没有人家会顿顿吃面,所以柯少小时候生得瘦弱,吃面时有半斤肚量,吃饭时却塞不下一两米,鲜鱼嫩肉也抬不起胃口,他有面吃的时候就变得目光炯炯,精神焕发,激发出璀璨的生命力,在球场上打中锋,盖帽、篮板,摧枯拉朽。他没面吃的时候体能下降,智力迟钝,犹如被发“好人卡”,当然我们认为这件事主要与营养不良有关。读初中时柯少每天有三块钱午餐钱,够吃学校食堂二荤一素的盒饭,但学校门口却有间面馆,每到饭点,面香飘进教室,叫人魂不守舍。面馆的招牌是青椒肉丝炒面,我们都爱吃,却不能常吃,因为要三块五毛钱一碗,正好超过午餐消费水准,且一碗只得一撮肉丝二两面,不够青春期的男生塞牙缝,盒饭却是管饱的。唯有柯少舍得,他今天要一碗三块五的肉丝面两枚煎蛋打牙祭,吃完了再点一碗最便宜的阳春面充实肠胃,正好花掉两天的午饭钱,然后明天什么也不吃,忍到第三天。

如此饱一日饿一日,柯少在青春期便发育得像根面条,更高更瘦,仿佛风一吹就会折倒,后来篮球队不要他了。但柯少觉得值,因为一顿吃两碗面,实在太满足了。毕业的暑假,柯少在电视里看到西部面食的纪录片,

目瞪口呆,哈喇子直流,节目结束很久之后魂魄还未归来,好似行尸走肉。我起了不祥的预感,果然第二天一早,柯少便一声不吭地走了,带着钱包与学生证,没有准备行李也未曾告知家人,先搭巴士从扬州到镇江,然后登上了去往西部的绿皮火车,硬座。他从西安,吃到洛阳,再从兰州,吃到嘉峪关,出走的时候瘦骨嶙峋,回家的时候身宽体胖。柯少的家人固然急煞,咱们却羡煞,为了世上最好的面条,吃遍五千公里,没有比这更酷的毕业旅行。后来柯少选择了一个面条管饱的城市念大学,再后来,他迁居澳洲,嘴馋了便买一张机票,倒也不嫌麻烦。所以我说,喜欢吃面喜欢到偏执的人,吃起面来都是不遵常理的。

扬州人吃早饭的习惯有两种,一是闻名天下的“皮包水”,先奉上绿茶,一大早就取新鲜鳝鱼、虾仁、蟹肉、海蜇、火腿、干丝、云笋之类大料下肚,一顿早餐吃到中午,肚子里皆是汤水;二是站在街边捧一碗干拌面,三下五除二吞掉,你刚瞧见一位食客端起面碗,转个身他就在抹嘴了,碗里只剩一层油。相比于“皮包水”式的早餐劳师动众,干拌面的做法不值一提:大锅沸水,宽汤里下一把干面条,片刻即起,淋上预制的酱料,搅拌即成。用料则更易,虾子酱油打底,一瓣生蒜拍成蓉,猪板油半勺,完事儿。不喜荤腥的可使芝麻油替代猪油,也有面馆用鸭油、鹅油,讲究的人家则取蟹黄蟹膏,但是万变不离其宗,骨子里是油拌面,再简单不过。这种面,吃起来讲究速度,热面出锅就得迅速吃完,多搁片刻面条便糊了、蔫了,生气全无。吃干拌面,嘴快嘴慢,个中滋味差之千里,也是一件趣事。

扬州人对待早餐的态度反差之大,常叫外人困惑,但在扬州人眼里,“皮包水”与街角一碗干拌面,皆属同等享受。有人千里迢迢赶来体验一顿“皮包水”,十分做派,也有人不远万里,漂洋过海只为站在街角巷尾等一碗干拌面飘香,三两分钟。据传美食家沈宏非来扬州游玩,友人遍邀名厨在古运河边以“乾隆御宴”的菜谱招待晚餐,他老先生居然还能抑制至半饱境界,饭毕一个人寻到藏在旧城旮旯的“老陈面馆”,点了一碗鸭油干拌面,佐一枚煎蛋一份漂着香葱的腰花汤,所费不过十块钱。

我的朋友皮埃尔,是个爱吃的法国老头,每年春天是他专心吃面的季节,总会在日本待上一个月,在中国待上两个月。皮埃尔用Google卫星地图定位扬州的面馆,就像他在札幌、西安、乌鲁木齐所做的那般,提得上台面的一间不漏,各家风味如数家珍:这厢特色是手擀,那厢蟹黄熬得精彩……

初次见到皮埃尔吃面的人都会被震撼,首先因为皮埃尔不忌口,猪肝、鹅肠、腰花、臭豆腐,什么好吃拿什么配面,一点不似那班见到动物内脏便大呼小叫做友邦惊诧论的寻常洋人;再者,每个人都会用筷子吃面,但是吃扬州干拌面,只会用筷子是不够的。如我所言,端上桌的干拌面,只是半成品,面条的松紧与湿润程度、油温的高低,无一不影响着干拌面终极的口感,最佳品尝时机往往稍纵即逝,个中关键,全在一个“拌”字上,没有浸淫数十载的拌面功力是做不到的。而皮埃尔老头委实是使筷子的行家,只见一个鹤发碧眼的老人,捧着海碗站在街头拌面,一筷子叉起所有面条,高高举过头顶,悬停片刻,叫热气与香气弥漫到街头巷尾,再一下全数落回面碗,不落一根面条一滴油花,连我也做不到;当然,大家印象最深的,是皮埃尔吃面的气势,看他眉飞色舞地夹一筷子面送进嘴,鼓起腮帮子口舌并用,呼哧作响,生怕人家听不见他吸面的声音,生怕人家觉得他不够粗俗,市井得好像在这面香不绝的青石小巷里活过一辈子。

皮埃尔吃饱面便去苏唱街的“扬州浴室”泡澡,那澡堂建于1927年,“雅间”里铺的是美国北卡罗来纳州产的橡木,如今已烂得不成形,皮埃尔却很喜欢,大概因为都是远渡重洋而来吧。

可是天下味道,众口难调,生在扬州抵死不爱吃干拌面的人也是有的,比如我的另一位朋友老马。

在人生的头一个20年里,老马认为自己不爱吃面,不爱吃扬州街角的干拌面,也不爱吃老字号“共和春”的馄饨面、“小觉林”的鸡丝炒面、大明寺的素烩面,一概不爱吃。不仅不爱吃扬州的面条,甚至苏州“陆长兴”的虾仁爆鳝浇头面,“同德兴”的枫镇大肉面,无锡“新万兴”的银丝面,上海“老半斋”的刀鱼面……统统不爱吃!我逼他陪我吃遍江南面条,依旧调教不出吃面的兴致,无论多么传奇的面条,吸进老马嘴里皆味同嚼蜡!一个人不爱吃面到这份上,就像一个人爱吃面到柯少与皮埃尔的份上,都属无药可救吧?

有一年我们在中国西部旅行,乘列车到西安。西安方言是关中口音,比如读“巷”字不发“xiang”音,念“hang”,与千里外的扬州口音一致,听着倍感亲切。我在车上大声发问:西安最好吃的面条何在?

整节车厢都在低语它的名字:“柳巷(hang)面!”

柳巷面自然在柳巷,后来柳巷拆了,三迁其址,如今搬到案板街,紧邻易俗大剧院。那天早上九点,我候在紧闭的门前,计划是等到上午十点柳巷面开张,以第一波客人的身份进店。

未料中途我们离开片刻,十点三十分才走进柳巷面,排号,领到的是三位数号码。你倒不担心自己等得累,只

怕厨房里的诸位先倒下,那里有三个师傅下面,四个师傅擀面扯面,五个厨娘配菜,往白瓷海碗里盛卤牛肉,再有几个杂役上下打点,好像一条流水线上的机械,一旦开动就转个不停,每个人都忙到额头冒烟。待我点的特大号加面加肉的“柳巷面”端上桌,已是中午一点,冰峰汽水的空瓶排了一打。如此辛苦等来的面,老马也忍不住夹一筷尝鲜,然后,他把整张脸埋进了面碗。我又惊又怒,惊的是,此人怎生突然转性?怒的是,我只点了一人份!

我要去再点一碗面,邻座的西安人摇摇头,他们说,你此刻点一碗面,再过两小时也未必轮到。我答,我等得起!西安人说,你等得起,面馆却等不起。柳巷面两点歇业,请明天再来吧。

于是我们在西安多住了三天,每天早上去案板街排队,点两大碗加肉加面的柳巷面。若将精工细作的江南面条比作捧在膝上的玲珑少女,西北的面条就是肉感厚实的高挑女郎,须得整个脑袋都埋进她怀里,销魂蚀骨。

后来,老马宣布自己是一个面条爱好者,我们又从新疆过油肉拌面,吃到宜宾燃面,两只海碗两张嘴,你一筷我一筷,呼哧呼哧吸面声此起彼伏,嚼得荡气回肠。原来老马只是不爱吃江南细面罢了,这个发现晚来了20年。

若你也不爱吃面,兴许只是还没有遇见属于自己的那碗面。

我的国家,从南到北,从东往西,能在一万八千公里国境线上每一个节点都吃到的食物,唯有面条。在一些人眼里,面条是一日之晨最重要的一餐,在另一些人眼里,面条是一年四季不可或缺的主食,在你的眼里,面条是伏案熬夜至凌晨,家人奉上的一碗亲情,在他的眼里,面条是值得毕生追求的美食,明明有千百种滋味,偏偏都唤作同一个名字。至于在我眼里——身为一个旅人,如何能够不爱面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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