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亚瑟
朋友宴客,安排在一家新开的火锅店。
我吃火锅,有过惨痛的经历。那就是,其一,从未吃饱过;其二,火锅的百菜一味,让我想起来就口中无味。不是对朋友不敬,经过充分的思想斗争,还是只好恭谢不敏。
火锅其实还是蛮有人缘、也蛮有人气的,你看那些有名气的火锅店,到处是人头攒动。尤其是全家人围坐一桌,热气腾腾,云烟缭绕,各色生鲜食料摆满桌上,麻辣酱、海鲜汁、沙茶酱、蒜蓉汁,供人选择,也算是其乐融融。
但我就是喜欢不起来。我只是奇怪:怎么能所有食料都在开水中涮涮就吃呢?牛肉、羊肉、鱼丸、鸡胗、蘑菇、冬瓜、豆腐、白菜怎么能够是一个滋味呢?一群人在水里面捞啊捞的怎么能够吃饱呢?虽然后来有了一人一份的小火锅,卫生条件大大改善,但实质并没有变化,仍然是一个人在水里面涮啊涮,捞啊捞,再蘸着同一种佐料,所有的食料仍然是一个味道。
更可怕的是,我吃火锅从来没吃饱过。不是我食量大,也不是我胃口偏,而是那些羊肉片、菜叶子在我肚子里缥缈一过,根本留不下任何痕迹!可能在我的脾胃判断里,那根本就不是菜,而是餐前点心。而正餐未到,难免也就无法支撑几个钟点了。
看前辈们的著述,无不对火锅(涮锅)褒赞有加,使我颇生“异数”之感。如白居易的名诗“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据说就是为火锅所写;朱伟先生考证,在中国,火锅从东汉时就有雏形了,最晚盛行也在南北朝。近如唐鲁孙先生,正宗的老北京,他在《岁寒围炉话火锅》一文中感叹道:“北平最著名卖涮锅子的东来顺、西来顺、同和轩、两益轩几家教门馆子,扇好锅子端上来,往锅子里撒上葱姜末、冬菇口蘑丝,名为起鲜,其实还不是白水一泓。所以吃锅子点酒菜时,一定要点个卤鸡冻,堂倌一瞧就知道您是行家,喝完酒把鸡冻往锅子里一倒,清水就变成鸡汤了。”如此秘诀,一看就是老食家的经验之谈。而一般食客,往往也就是吃点清水煮白肉的命运了。
徐珂在《清稗类钞》记载清末时的情景:“京师冬日,酒家沽饮,案辄有一小釜,沃汤其中,炽火于下,盘置鸡鱼羊豕之肉片,俾客自投之,俟熟而食。”也是吃得兴味盎然,其中甚至不乏洋鬼子们。在唐鲁孙笔下,美国人艾德敷最爱吃北平那种带多格的共和火锅,调回美国时,干脆定做了两只共和火锅到故乡肯塔基,使火锅在异国生根开花。就连法国符号学大师罗兰?巴特在吃过日式火锅寿喜烧后,都玩味不已,认为这样可以没完没了地做,没完没了地吃,产生自我重述,像一篇连绵不断的文本,因之把火锅赋予了符号学联想。
如此看来,火锅的魔力网住了中外老饕们的胃口与情思,在前辈们对火锅的一篇篇颂歌面前,我的反调唱得有点虚弱乏力,能引为同道者不多。于是,我只有孤独地不吃,孤独地逃避乃至抗争,默默地吃我的各式小菜。忽一天,读到袁枚的《随园食单》,里面有一篇《戒火锅》,总算是让我找到了知音。他说:“冬日宴客,惯用火锅。对客喧腾,已属可厌;且各菜之味,有一定火候,宜文宜武,宜撤宜添,瞬息难差。今一例以火逼之,其味尚可问哉?近人用烧酒代炭,以为得计,而不知物经多滚,总能变味。或问:菜冷奈何?曰:以起锅滚热之菜,不使客登时食尽,而尚能留之以至于冷,则其味之恶劣可知矣。”呵呵,知音啊!袁枚的理论与我一样,认为并不是所有食物都可以用水涮之的,况且物性不一,火候不同,如此寻求一律,肯定不会好吃。
我是个食物的自由主义者,喜欢丰富多彩、百花齐放,因而推崇每菜一法、百菜百味。所有食物动辄一律,做法相同、味道相同,必定是霸权主义的,不符合自然规律的。对此,如果反抗无着,我只有一个办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