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是谁家的?树木与杂草遮掩着废墟,充满凄凉与破败之感,仿佛一个巨大的坟墓。正对着我们家前面的是拐子常家。拐子常,一个好吃懒做的人。父亲和村里的人常常讲他,一家人吃面条,拐子常总是把筷子在锅里一搅,面条全串到自己碗里,老婆和一群孩子就只能喝汤。他家的房子一直是泥坯墙,一到下大雨的时候,那黄泥水就“哗哗”地流到我家的院子里。现在,这房子只剩倒塌的一垒垒黄坯和一面墙壁了。再往前边,是拐子常的弟弟家。这一家家破人亡,女主人早年离家出走,男主人因偷树怕被逮住蹲监狱而自杀,两个孩子也不知所终,房子早就倒塌了。
再往前面走,是一个已经呈四十五度角倾斜的房屋,屋前是一个已经破损的抽水井,房屋门上居然还贴着新的对联。厨房倒塌了一半,里面的灶台还在。只不过,灶台上落满长年累积的泥尘,只剩下两个黑洞眼,是原来放大锅和后锅的地方。厨房后面,是一大堆散乱着的红红绿绿的垃圾。这是谁家?我想不起来。父亲说,这是光听的老屋;当年,他就是在这屋里娶的媳妇,并生了第一个孩子。他和老婆打架的时候,我们这些小孩子就会跑到他屋里去看,一个黝黑的、干净至极的农家房屋。
再往前,连父亲也似乎有些踌躇了。他必须得四处回顾,定定方位,才能说出是哪家的房子。我数了数,这一片绵延着的倒塌房屋有15间,还没有算我们家这个摇摇欲坠的房屋。也就是说,有至少15家离开他们原来的生活场地、原来的聚集场地,开始了新的生活。我和父亲在村庄里走了一圈,至少有四处这样的大片废墟,估计共有60户人家。
这些废墟,和公路两旁高大、现代的建筑,是一个村庄吗?在炎炎的烈日之下,在知了不间断的噪鸣声中,我似乎有些迷惑了。我记忆中的村庄,和现实的村庄相比,虽然地理位置没变,但其精神的存在依据却变了。蓬勃的中国新时代,正是在这样的废墟中,建构了它的新躯体和新形象。
毫无疑问,村庄的内部结构已经坍塌,那是以一个家族为中心的聚集地。这些废墟,都是梁姓的几门。早年的时候,基本上是从一个点为圆心,随着家族人口的增加,地域逐步扩大。宅基地的划分,也是依据家族的远近、人口的多少来进行分配。一个梁姓,既是一个宗族、血缘场域,也是一个生活、文化场域。大年初一的时候,每家都会做一锅大烩菜,依照辈分的高低,依次相互交换,最后,每一家锅里都是一整个家族的饭菜。然后,大年第一天的早饭才开始吃。这一习俗是什么时候开始、为什么如此,老一辈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然而,有一个意思是肯定的,即要让这一个大家族团结一心,不分你我。有许多因吵架而不说话的同族人,如果愿意和解的话,这也是最好的、不尴尬的和解时刻。
现在,这一村落文化已经变了。以姓氏为中心的村庄,变为以经济为中心的聚集地。有能力的沿路而居,不分姓氏,形成新的生活场、新的聚集群落。这些人家无疑是村庄的新贵,代表着财富、权力和面子,因为这里的地并不是谁想买就可以买的。没有能力的,或勉强住在破烂的房子里,进行各种缝补式的修缮,或购买那些搬走的家庭的房子,这些房子一般还不错,是原来村里的好房子。这些都打乱了原来的依家族而居的模式。我家左侧张家道宽的房子所在地,原来是我一个堂伯的宅基地。张家这样的单姓,在每一个村庄里都有,不知道什么原因,流落到这样一个村庄,能够扎根下来、并被接受已是非常不容易的,他们被分配的往往是村子位置里比较差的宅基地。像张家,他们的老宅位于老坑塘旁边,是极不规则、非常潮湿的一片地,是整个村庄位置最不好的地方。而现在,他们只需买那些移居人家的宅基地盖房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