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菊花河岸(1)

中国在梁庄 作者:梁鸿


黎明,行走在寂静的村庄里,走过小路,走进树林,穿过长长的河岸。那各种鸟儿缠结在一起的鸣叫,繁复、高亢,仿佛给人以最细微的震颤和愉悦。站在河坡的上端,朝雾茫茫,暖红色的太阳正在缓慢升起,没有霞光万丈的灿烂,在河水雾露的蒸腾中,一切都温润、宽广、柔和。逐渐地,河坡里出现了三三两两的白羊和黝黑、笨重的牛群。大人在堤上蹲着,小孩奔跑着,时而发出清脆的笑声。钓鱼的人几乎赤裸着身体,泥塑般一动不动。河流弯弯曲曲的,流水深沉而平缓。平原上,浓密的、高高低低的庄稼健康、清新,绿得有些苍茫。晴空下,往远处望,那绿色的原野覆着一层淡淡的雾。一切都充满令人欣悦的生命力,一种阔大的自然之美所产生的愉悦。

有谁在林间的小道,在河岸的沙滩上,在铺满青草的河坡中,静静聆听这刚刚开始的一天,这将要逝去的一天,这逐渐失去灵性的清晨、中午和傍晚?人的声音走动,鸟儿远去,自然的灵魂随之远离了我们。这些曾欢快地迎接太阳升起、黎明将至的精灵们沉寂了,只有偶尔几声的应答,凄楚、孤独、惶恐,似乎只是为了证明彼此的存在才发出的声音。

童年时代的夏天,整个村庄的人都是早早吃完晚饭,大人小孩,走路,或骑着自行车陆续从家里出发。黄昏的时候,河边已经人声鼎沸。人们在河里洗澡,在河边的树阴下谈天说地,谈情说爱,在细软洁白的沙滩上仰躺着,享受着星空与大地。

从村庄后面长长的河坡走下去,是大片大片浓密的树林。林子里有养鹿场,有一个小湖洼,湖上有成双成对的野鸭。一下雨,整个河坡青翠、深绿。少年时代,这条河陪伴我度过了孤单而又悲伤的初恋。我逃学,一个人在河里游荡,采那树林里一片片紫色的紫汀花。下雨天,我不打伞,赤脚走在河坡的草地上,踩那小水洼里青青的草。洁净透彻的水、细细柔软的草,让人心疼。我躺在那秋天变为金黄的蚂蚁草上,宽厚,踏实。我在草地上翻滚,呼吸,静默。望着西天火红的云彩,我想象那是一匹马,带我奔向遥远的地方。

那春天鹅黄色的柳树,那清澈见底的河水,那树林深处的可爱小鹿,那成双的野鸭,那细白平缓的沙滩,一切都充满着无以言说的微妙的美。我对美的感受、对自然的向往、对那蓝天白云的向往与渴望,是在这个河边形成的。

然而,有一天,这一切突然消失了。似乎一夜之间,河坡里的密树消失了,我少年混沌的眼睛没有觉察到它们被不间断地砍伐,直到那绿色的河坡成为空旷的荒野。那林中的小鹿、湖洼、野鸭、芦苇荡,不知什么时候,都消失了。河水越来越少,有许多地方只剩下干涸的河底。河水黑亮亮的,像汽油,像常年擦拭、却从来没洗过的抹布的颜色,在河岸宽阔、河水深静的地方。从远处看,这黑色的流动,倒是显得颇为庄重、沉稳。整个河道上散发着一种可怕的臭味儿,是夏天化工厂旁边流出的废水经过高温蒸发后散发出的那种刺鼻的味儿,是某种坏了的发酵物,甜丝丝的,又带着血腥的味道。这些气味使所有走近的人禁不住头晕、窒息、呕吐。河面上漂浮着各种白色、黑色、杂色的泡沫。在那旋涡回流的地方,用打火机轻轻点燃泡沫,“呼”地一下,火就沿着岸边的泡沫蔓延开去,能延续百余米,非常壮观。它突然释放出来的味道,足以把人熏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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