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早已被下放农村。为了照顾母亲、我的孩子高林和她的两个孩子能够上学,回来和母亲同住。被人指控为“黑人黑户”,要她回农村去。除了交通局的动员拆迁,还有派出所、居委会时不时地上门驱赶。那是20世纪70年代中期,我在五七干校,每年有一个月的探亲假。假期里,在车声市声烟尘的旋涡里同各路人马纠缠,紧张得天旋地转。直到回了西北,才能松一口气。
但是一想到家里那样,总是揪心。再次回去,到二姐的下放地秦溪去了一下。是一个湖边小村,蓼屿荻花掩映,洲头竹篱茅舍。给二姐的草屋,位在一条长满老杨柳树的防波堤上,原是放舴艋舢板的公屋。为安置下放人员,清空了隔为互通三间,盘了炉灶,架了床,颇整齐。树甚粗壮,有的长在堤上,有的长在堤岸,有的长在堤岸下芦苇丛生、菰蒲杂乱的水中,弯曲横斜。
透过绿色的喧哗,看湖上白鸟追飞,我斩钉截铁地想,这才是人住的地方。回去后,力劝母亲二姐搬到这里居住。加上外界的压力,她们终于依了我,从交通局手里,接下二百块钱的拆迁费。邻居都说太少,我说这个亏吃得值得。那时年轻力壮,搬家举重若轻。用得着的东西,连同十来块搬得动的青石板,加上老小六口,一船运到了秦溪。
下放劳动的岁月,学会了一点儿做泥活和木活的手艺,斧头菜刀对付着,加固了墙壁门窗,平整了内外地面。在通往水边的斜坡上,砌了十几级石板台阶,以便潮涨潮落,都可以淘米洗菜。母亲和二姐收拾家里,孩子们也帮了大忙。村上人很热情,送来各种菜苗,还就近选了一块阳光充足的地面,帮开垦出来种上,算是队里给的自留地,异常肥沃……安顿刚就绪,假期就完了。
上路时十分疲劳,但是欢喜安心。翌夏省亲,下车时大风大雨,叫不到船。赤脚打伞,冒雨上路。湖堤上泥泞深滑,伞一闪就飞了。背包浸透,贼沉。湖上白茫茫一片,浪打石堤,飞溅如鞭。十几里路,走了半天,到家已是深夜。
家中只有母亲一人。她说村学很少上课,孩子们还是得到城里上学。在城郊租了一间农舍,二姐在那边照看。母亲在这边,养了一只狗,一群鸡鸭鹅。狗叫阿年,母亲说它懂话,她常和它说话。过几天放暑假,路也干了,他们回来了,带你过去看看。
那些年我严重失眠,百药无效。回到母亲身边,竟天天睡得很香。长夏江村,万树鸣蝉。搬张小桌子,拖两把竹椅,在浓荫下一起喝茶,恍如梦寐。来自湖上的清风,带着荷叶的清香和菱花的微腥,闻着闻着就想沉沉入睡。偶尔也说些很小的事情,某一天阿年的表现之类。阿年躺在母亲脚边,在提到它的名字时,抬起头摇几下尾巴。
火红的年代,人们活得潦草疲累。从那股铁流中出来,面对这份清寂祥和,有太虚幻境之感,一再说这里真好。母亲说你这是三天新鲜,天天这样就会烦。我问她是不是烦了,她说没有,这里很好。二姐带孩子们回来,明显黑了瘦了,也说这里很好。
但是童言无忌,同孩子们奔跑、游泳,把他们无心提到的许多零碎小事拼凑起来,才知道我的荒谬,给大家带来了多大的灾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