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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之世界历史,何种中国时刻(3)

中国,何以文明 作者:许纪霖


在全球化出现之前,没有统一的世界历史,只有各文明的历史。在最早的轴心文明时代,欧亚大陆的犹太教—基督教文明、古希腊罗马文明、伊斯兰教文明、印度教文明和中国文明,都只是区域性的文明,相互之间虽然有影响,但整个地球并没有形成密不可分的整体。一直到1500年之后,随着欧洲的帝国对亚、非、拉美和大洋洲的发现、移民和征服,特别是工业革命打垮了各国的地方手工业,缔造了全球经济贸易共同体,西方文明通过价廉物美的货物、虔诚的传教士和无坚不摧的军舰大炮征服了整个世界,一部以欧洲为中心的世界历史才真正上演。

从历史学家的书写到各国历史教科书,至今我们所熟悉的世界历史,乃是以大西洋文明为核心所展开的历史,其背后预设了一个基本的历史观:历史是有终极目标的,向着一个确定的时间终点展开和发展。这是从基督教到黑格尔的一元线性的欧洲历史观,而无论是古希腊还是东方的历史观都是循环或轮回的。基督教的末世论相信人类的历史最后将出现末日审判的弥赛亚时刻,基督重返人间,代表上帝在人间实现普遍的正义,一切善恶是非都得以清算。这一基督教的历史观在启蒙运动中得以世俗化,转型为向善的历史进步主义。而深受基督教文明和启蒙运动浸润的黑格尔,将上帝的意志变异为理性的绝对精神,它在现实世界体现为一种世界精神。人类的历史有自身的目的,向着世界精神的最终实现而展开。黑格尔认为:“世界精神是人类的本体。这种世界精神与神圣的精神,即绝对精神保持一致。个别民族的特殊精神也许会没落,但由于它是‘世界精神’发展链条中的一环,因此这种普遍精神就不能消失。民族精神是以特殊形式出现的普遍精神。”

黑格尔将整个世界视为绝对精神历史性展开的整体,具有世界精神的民族(不是所有的民族)将通过自己特殊的民族精神逐次体现普遍的世界精神。世界精神的太阳最早在东方升起,中国文明、印度文明和波斯文明是人类历史的童年,然后一路向西来到欧洲,古希腊文明和古罗马文明则是它的青壮年,最后世界精神的太阳降落于日耳曼民族,实现自由的终极目的。

我们可以看到,从基督教到黑格尔的欧洲历史观,乃是一神教的一元化世界。在统一的世界历史进程中,有一个超越性的绝对意志(无论是上帝的意志还是世界精神)在东、西方游荡。而所谓某个时刻的出现,乃是说在这个一元论的世界历史中,担负着绝对精神使命的某个世界民族的出场,于是1500年之后的世界历史,曾经有过西班牙时刻、荷兰时刻、英国时刻和美国时刻,也有过失败了的德国时刻。那么,所谓“世界历史的中国时刻”,是否意味着历史的最后时刻将不再像福山所说的终结于拿破仑在耶拿战役中的胜利,而是终结于中国的重新崛起呢?到21世纪中国作为世界民族登场,世界精神将重新回到东方,匍匐于中国文明的长城脚下吗?

但是以这样美好而诱人的前景理解“中国时刻”的出现,首先不符合黑格尔的原意。在黑格尔看来,文明的死而复生,像神秘的不死鸟,通过凤凰涅槃再现辉煌,产生新的生命,这只是东方的思想;对于西方的观念来说,整个世界历史是不可逆的,向着一个确定的目标发展,不会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一个承担了世界精神的民族,虽然也会衰亡,焚毁自己,但不可能死而复生,只能将世界精神的火炬传承给下一个世界民族。处于19世纪的黑格尔虽然认为世界精神已经落在普鲁士国家身上,但他也预感到20世纪的美国将接棒:“美洲是明日的国土,未来的时代将在那里实现,世界历史也将会在美洲实现。”的确,美国充当了将近一个世纪的世界霸主,承担着世界精神,但是当21世纪来临,美国时刻即将终结、所谓的“中国时刻”即将到来的时候,这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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