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辩论对联开始,我已经几天几夜没好好吃饭好好睡觉了。病人有了安置,神经立刻放松下来了。我家就在马路对面的胡同里,昏头昏脑回到家,吃饭睡觉。这一睡就到了下午四五点钟。回到医院,却发现女人躺在医院走廊里的一张病床上,好在还挂着滴液的药瓶。我过去看时,发现女人的母亲已经来了。她告诉我,女儿已经没有呼吸了。叫过来医生,医生简单看一眼,大声宣布:“已经死了,拔管子,拔管子。”
16岁的我还不太明白什么叫“已经死了拔管子”,只好听任医生安排一切善后。女人的母亲居然找来一辆出租车。那个时候,我从来没听过世界上居然还有出租车这回事。这是一辆当时非常时髦的华沙牌小轿车。汽车后座上还铺着雪白的针织纱巾,司机唯恐死人把车弄脏。我吼了一嗓子:都什么时候了,先把人放上去再说。
第二天,街道已经安排妥当了女人火葬,也联系好了把半身不遂的资本家老头遣送回农村老家的事宜。我例行公事过去检查一下老头的情况。小屋臭气熏天,呛得人根本无法接近。我捂着鼻子过去看了一眼。我看到,屋里有半间屋子被一个木板搭成的床占据了。床上,臭烘烘地只有一个半身不遂的老人在屎尿中翻滚,老头嘴里发出呻吟声,如同一头受伤的牲口。
我不知道街道最后有什么神通,居然把半身不遂、浑身屎尿的老人弄上前往农村老家的火车。事后细想,那个女人肯定是老资本家生病以后,才从乡下买来的小女孩。说是娶为妻子,其实只不过是让女孩子当用人,伺候这个半身不遂的病人。农村女孩没见过世面,看到外面闹红卫兵,又宣布把老头遣送回农村老家去,一时害怕,服毒自杀。如果不是我,她连起码的抢救都得不到。而过分年轻的我不懂得必须在医院守候,以防医生对病人置之不理。我的争取,使得她得到初步救治;我的无知,却终于没能挽救回她年轻的性命。不过,话说回来,即使她没死,即使她能陪伴半身不遂的丈夫返回农村老家,那里等待着他们的又将是什么呢?那个世道,也许,服毒自尽,对于这个涉世不深的农村女孩是最好的解脱。
回到驻地,幼儿师范的红卫兵负责人告诉我,在后面一条胡同,发现了一个更大的官僚资本家。那个官僚资本家早就死了,家里只留下一个女人。说他是个大官僚资本家,你最好去他家看看相册,那里有几十张丧礼场面的照片。规模那叫一个大,人数那叫一个多,如果不是身份显赫,如果不是家财万贯,哪里能有如此场面?哪里能有如此气魄?
幼儿师范红卫兵的介绍煽起了我的好奇心。三脚并作两步赶过去,翻开相册,真猛吸了一口凉气。好大的气势,好大的规模,好高的规格啊。几百人排成四列纵队,护送着一个由马车拉着的巨大灵柩。灵柩有一座房子那么大。灵柩上覆盖着黑色的幕帐,幕帐边缘是雪白的流苏。队列前面是一个服装整齐的军乐队。灵车后面引领着一个高级轿车组成的长列。轿车有十几辆。这种规模的送丧队列,过去就是从书本上也从未见过。毫无疑问,这是一个大官僚大资本家的家庭。
大官僚家里只剩下一个肤色白皙的年轻女人,这是死去的大官僚资本家的遗孀。现在想,那位遗孀顶多也就是 30多岁。大官僚资本家死于新中国成立前,十几年前的这个女人恐怕仅仅是个十多岁的少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