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你有多少钱,就可以买多少公道
一天晚上我出去看朋友,回家比较晚了,走在路上的时候,看到一个年轻黑人在人行道上走,后面跟着一个喝醉酒的白人,胖胖的,个子很大。那个白人走到黑人背后不断推搡他,骂他,黑人不理他,继续往前走。那个时候,美国南方对黑人的歧视是现在想象不到的,在南卡的历史上,从来没有白人因为杀害黑人、强奸黑人被判罪的,从来没有。黑人看电影也好,吃饭也好,坐火车也好,都不能跟白人在一起。譬如看电影,有一个专门分隔开的三层楼,可以上那儿看,连楼梯都是单独的。公共厕所,都写着只供白人使用。警察打死黑人根本不算什么事。这是1930年代了,美国南北战争已经过去七十年了,但实际上没有变化,到了1960年代才开始变。甚至美国首都华盛顿都是这样,种族歧视很严重,黑人不能进白人的餐馆。我有黑人小朋友,但到十来岁的时候,就不能在一起了。我知道黑白的不同,但小孩子还不会认真考虑这些事情。那天晚上碰到醉鬼白人欺负年轻黑人,我脑子里也没有怎么想到黑白的问题,就是觉得这个事儿太不公道了,我就跟着他们走。后来黑人转进一个小胡同,要回家,白人跑上去狠狠地抓住他,使劲摇晃,黑人从容不迫地把外套脱下来,折好,放在一边,然后轻轻地推了白人两下,这个醉鬼就倒下了。黑人走进路对面一个黑黑的没有灯光的院子里头,回到他的破板房。我以为这事就完了,没想到那个醉鬼爬起来跟着他,也进到那个黑屋子里去了。我想不好,要出事。这时正好过来一辆警察的巡逻车,我就叫住了。我父亲那个时候也是警察管理委员会(Police Commission)的成员,他能管到警察。我的姓名跟我父亲一样,我是Junior,小李敦白,我就跟警察说我是某某人,详细地跟他讲了事情的经过,强调是那个醉鬼捣乱,黑人一点问题都没有。他们很客气,说噢噢噢,小先生,我们知道了,没有问题,我们管,你回家吧。但我不回家,我站在路对过看着。两个警察进去了,一会儿,他们拉着黑人青年出来,其中一人不断地用棍子砸黑人脑袋,黑人已经满脸鲜血,还在不断地砸。白人醉鬼跟在他们后面,嘴里继续骂骂咧咧。警察把黑人拉上了警车,一个警察跟他一起坐在后面,车开走时,我可以从车窗看到,警察还在继续打。我特别吃惊。那天我父母正在郊区跟一对朋友打桥牌,我拼命跑,拼命跑,大概有四五英里吧,跑到郊区。推门进去时,我满头大汗,紧张得喘不过气来。他们四个人正围坐在一起打牌,吃惊地抬头看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喘着粗气跟他们讲了这件事情,结果,四个人里头有三个哈哈大笑,包括我的母亲,说这个傻孩子,为了一个黑人挨打的事,急成这样。只有我父亲没有笑,他站起来,打电话给负责值勤的警官,说这个事情你们搞错了,我儿子都看见了,你们好好照顾那个黑人,我明天早上来警察局解决。第二天早上,父亲带着我去了警察局。那是一个阴森森的楼,他以前从来不让我进去,这次他让我进去了。他说,那个黑人你们抓错了,他完全没有问题,你们马上放了他。警局把黑人放了,我看见他整个头都包着绷带,只眼睛那儿露出一点点,走路也不稳,就这么摇摇晃晃地出去走了。我不知道这件事的下文。
那天下午,我跟姑姑一起去市中心。她是一个小秘书,打字员。我跟她叙述了这件事情的经过,问她,怎么可能有这么不公道的事情?她说,告诉你吧,实际上没有什么公道,你有多少钱,你就可以买多少公道,你没有钱,你就没有公道。我想,嘿,怎么会这样呢?我看的童话、故事,都不是这样,正义总是最后胜利,怎么世界上会没有公道呢?那个时候我就起了个念头,就是不能接受“没有公道”的事实,总要找一个讲公道的地方,但还没有具体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