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美国南方共产党是“地下党”,只有一个人是公开的,他是南卡北卡两个州的书记,是公开合法的,但他自己并不参加活动,只在背后指挥。这是个品质非常高尚的老电工,因为从事共产党活动在阿拉巴马州坐了几年牢,在牢里得了肺病,身体不好,穷得叮当响,家里总吃野菜。纽约共产党总部给他津贴,指挥他。我们知道他是书记,他知道谁是党员,他有我们的名单,我们都直接跟他联络。我们对他特别尊敬。美共的组织是很松散的,后来我去各地搞工人运动,如果当地只有我一个党员,那就一切自作主张,但我们在一起的时候有小组,在固定的地方,比如在大学,就有小组。小组上面就是书记。后来我们有个党委,我还做过党委的教育书记,管南卡北卡两个州。所谓党委,也比较空,我负责宣传教育,另外一个人负责工会活动,联系黑人。党员的人数,两个州加起来恐怕不到一百人。不过连查尔斯顿都有秘密党员,我妈要是知道谁是共产党员,准会吓一跳。从我们家出来,把口的地方有个食品店,是一个希腊人开的,店主的儿子就是秘密党员。有一些贵族也是秘密党员。书记有党员名单,我下去收党费,书记告诉我谁是党员。南卡北卡的党员,对个人品德要求很高,男女关系不能随便。这都是书记要求的。有些地方,譬如纽约,就比较随便。我到纽约开会,或者去募捐,发现那儿的党员跟我们根本不一样。纽约的党员中有许多艺术家,他们喝酒,个人生活随便,我们都看不惯。相互之间怎么联络呢?打电话不行,写信也不好,容易暴露,联系的话,我们得找书记,或者他找我们。他有个破车,到处跑,找我们,好像也没有管不过来的情况。我也会去纽约找一些大富翁筹钱,有些大富翁同情共产党。1940年春天,我到纽约参加了共产党的全国代表大会,然后我们几个南方人一起到一个农场去参加党的培训班,培训了几个月,主要是学苏联的、斯大林的东西,我们都崇拜斯大林。我们了解的马克思主义就是斯大林宗教。我们也学联共(布)党史,跟后来在中国学的一模一样。很奇怪,当时好像所有的坏蛋都是托派。在北卡德姆市(Durham)有一个我管的小组,有一次我们到一个黑人木匠的家里开会,他不在家,我们一直等到晚上八点多钟,他才回来。怎么回事呢?原来在有轨电车上,他跟人吵起来了,他告诉我们:“有个托派王八蛋踩了我一脚。”在他的脑子里,托派就是坏蛋,坏蛋就是托派,因为他在党内就是这么学的。他不会骂别的。老木匠是非常好的老党员。
后来我到延安,跟陆定一说起我们美国地下党的情况,他哈哈大笑,说你们那算什么地下党。确实,跟中共地下党处境凶险、组织严密比起来,我们确实算不得地下党。回想起来,我们那些人里头有没有联邦调查局的特务呢?很难想象没有,但也想不出是谁。个别人我们当时就有怀疑,我们怀疑的是那些经常在工人面前吹嘘自己如何了不起,如何自我牺牲的人。有个基督教牧师,也是党员,经常在党的会议上讲有人收买他,但他不出卖党。老讲,别人就说,你最大的贡献就是把自己出卖了,然后把钱交给党。他体会不到,能够参加就是幸运。
但从我母亲的角度看,这一定是一种牺牲。我下面会讲到,从事劳工运动也确实有各种危险。我的父亲比较能够理解。他跟我说了两个观点:第一,你信奉社会主义我赞成,资本主义制度太坏,不过我家庭的利益已经跟资本主义紧扣在一起了,我本人没有办法。第二,我觉得谁也还没有创造出比资本主义更好的制度来。他不认为苏联有什么好。但是,我没钱最穷的时候,他偷偷给我钱,五十块钱,一百块钱,表示支持。他说,你选择的道路,我只能支持你。我妈妈反对得很厉害。对我参加共产党这件事,我估计我妈一定猜到了几分,但不确定。刚开始参加工人运动时,跟妈妈发生过一次争论,妈妈说:就算你的革命是对的,为什么要牺牲我的儿子?我说:妈,你根本不知道,不存在牺牲我的问题,他们容许我参加,我感到非常高兴。这个道理跟我妈说不清,但确实是这样的,一般工人对大学生没有什么兴趣,他们能够接受我,我觉得很幸运。我很注意不说那些大词,不让他们觉得我是大学生,自以为了不起。
我的那些党员同志都是扎扎实实的,一心做好党的工作。你问我他们的追求是什么?是不是想把美国建成像苏联那样的国家?恐怕那样想的人不多。我自己反正没有这么想,真正在美国搞革命是很遥远的事。我自己就是坚决争取黑白平权,男女平等,劳工权益,学术自由,都是这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