换到新地方后,有段时间和看守同住一院。小院有两间屋子,一间给我住,窗上仍然钉着木板,但并不严实,哨兵就拿报纸糊住缝隙,另一间给哨兵住——专门有一队哨兵看管我。那时我已经有所好转,但还有幻觉,有一次我在幻觉中成了苏联的一个元帅——确有这个人,列宁则像个皮影似地出现在墙上,他跟我说:学习、学习、再学习,才能解决根本问题。他鼓励我。
哨兵有时换糊窗户的报纸,我从来没有留意过上面写着什么,一是我的精神状况很糟糕,注意不到些事,另外我的视力很差。本来视力就差,按要求的话当兵是不合格的。关在平山县的时候,有个哨兵很坏,干了很多坏事。有一天他让我裸眼看太阳,结果双眼视网膜受损,视力减退得很厉害,左眼几乎失明,而且老是觉得眼前的东西晃动不停,聚焦困难,所以根本看不清报纸上的小字。大概到了1949年年底或者1950年春天吧,我突然注意到窗户纸上红色的大标题,凑近一看,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了!
看到这个消息,我很激动,高兴。我没有觉得委屈,没有想自己为这个事业作出了很大的努力和贡献,现在却被关在牢里。即使有这种情绪的话,也不明显。我努力地与各种负面情绪作战,一出现苗头,就给自己做工作,把它化解,不让它泛滥。更重要的是,整个事业成功了,个人受冤枉算得了什么呢?
也是在这前后,监狱长姚伦到我的房间,跟我握手,哨兵拿来两把椅子,他让我坐下,自己坐在我对面。他说,我们现在对你了解了,你最好把我们以前说的话都忘记。但是你也明白,现在还不能让你出去工作或学习,得等你的问题彻底解决了,才能让你出去。不过,如果你想回美国,你马上可以走,你就永远忘了在中国发生的事。我根本没想过回美国。我说我愿意学习、等待。即使在头脑混乱中,我也老喊“我要学习,我要学习”。他说可以满足我的愿望,给我提供学习条件,我需要什么学习材料就提出来。当时老白和一个一直很和气的王科长在场,姚伦说我有事可以找他们帮忙。他们马上拆掉了封窗户的木板,给我送来了桌子、凳子、纸、笔——我从来没用过的毛笔——还有墨。哨兵也换了。原来的哨兵是从东北来的,很坏,老欺负我,新换的则很和气,帮助我,这对我很有好处。
老白帮助我慢慢恢复健康。他先让我洗袜子,抹地板,干些力所能及的事。人就是这样,发现自己还有点用,精神上就受到鼓励。学习和劳动,让我逐渐好起来。
我在那儿还住了五年。我认真学习,想象自己是个中世纪的僧侣,一年一年地自愿保持缄默,孜孜矻矻地翻译着古希腊的典籍。我想他们能够做到,我也应该可以。监狱图书馆的藏书还不少,他们先给我看了清单,让我挑选。很奇怪,我最先看的是1936年、1937年毛主席在延安作的一系列关于哲学问题的报告,这些内容后来整理成《矛盾论》、《实践论》发表,当时还是党内文件的形式。我还看了向来想看但没时间看的《资本论》三大卷,看了《反杜林论》,看了马克思恩格斯的其他著作,看了列宁的不少著作,看了一些戏剧、小说,如俄国卢那察尔斯基的《解放了的唐吉诃德》。我还看了黑格尔的《逻辑学》两大卷。我上大学时就对黑格尔哲学很感兴趣,总想完整地读一读这部书,但总没有时间,因为黑格尔的书很难读,非有专门时间读不可。现在我最不缺的就是时间,就一句一句地仔细抠。我还发现,读黑格尔的书,读中文比读英文好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