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圭恰迪尼和他的《格言集》(4)

虽败犹荣的先知 作者:冯克利


权术归权术。如果马基雅维里偶尔拈花惹草算不上恶行的话,圭恰迪尼其实跟他一样,也是品行端正、性情豁达之人。这从几件事上便可看出。

首先,圭氏在总督任上口碑甚好。他虽然身为教廷钦差,但在罗马涅当政期间,并没有唯主子马首是瞻,而是一向自有主张。用《格言集》英文版序中的话说,无论公事私事,他总是为自己治下的百姓着想的。

其次,身居政坛要津的他,竟然也给阴谋反政府的人出主意——他提醒这些人千万别用信件相互联络,因为它太容易被政府拦截,破译密码也不是什么难事。正如佛罗伦萨人的谚语所说,吠犬不咬人。我们在生活中也常有体会,敢于畅言厚黑者,心胸多坦荡,反而道貌岸然的人,更需要提防。

第三,如果我们把眼光放开一些,看看圭恰迪尼《格言集》中那些坏主意之外更为正式的政治思考,便可知道他对于如何建立一个“良善政府”是相当用心的。仍以《关于佛罗伦萨政府的对话》(以下简称《对话》)为例,其中固然也有一些可以与《格言集》相互印证的言论,其重心却是放在如何协调不同利益集团以整饬乱局上。两书或有相类的语言,这与其说《对话》中也暗藏权谋,不如说那是呼应着《格言集》最正派的内容(前揭《对话》英译本的“附录”中摘录了《格言集》中一些与《对话》相互对照的段落,可参见。)

对于这种看似矛盾的表现,我们既可以从心理的角度说他有人格分裂症,也可以理解为那是人处于道德困境中的自然产物。借用政治上经常见到的“非常政治”与“正常政治”之分,面对无章可循的环境多变,情急之下的决策便易于走入旁门左道。圭恰迪尼一生中,意大利政坛事故频发,可以算是“非常政治”的典型时期,他只好借助于自己未必赞成的权谋。

考虑到《格言集》中的文字并不打算示于人,自吹自擂的可能性不大,我们不妨相信他在书中的自我评价。他说,在一个金钱万能的社会,人尊重富翁更甚于景仰好人,他也拦不住手下的人去巧取豪夺,可他本人还是“洁身自好,严于律己”的。他认为“世间没有一样东西比轻浮、无负责心的人更坏”,这种不讲原则之人什么坏事都能干得出来,“所以要像远离大火一样远离这些人”。在谈到“诚实”的品格时他说,诚实是人人喜欢的好品德,欺瞒伪装则人见人厌,然而诚实往往只会便宜别人,戴上假面则常对自己有益,不过他还赞美了“那些平日里总是坦诚待人,只在极少见的重大关头才搞点欺骗的人”。理由是,有诚实美誉的人,偶尔搞点鬼把戏,毕竟更易于取得别人的信任。

像这种言论,正是一种道德选择困境的写照。对于处在规则已然失效,“自由裁量权”又极大的人来说,何为“平日”,何为“重大关头”,作恶又如何做到适可而止,判断起来殊为困难,于己于人,祸福常在一念之间。但凡时常出入于善恶抉择之间的从政者,听到圭氏这一番话,大概难免会心有戚戚焉。

对他的人品有这样一个了解,也就可以做出推断,圭氏这本格言集中那些看上去挺邪乎的想法,大概就是因为他并不想做个城府深藏、工于心计的人,觉得不吐不快才形诸笔端的。至于他这样做只为提醒世人警惕,还是要传授于人去实践;是作为不得已的权宜,还是如马基雅维里的“国家理由”那样属于政治世界的“另一种德性”,对于后人来说是个聚讼纷纭的话题,这也是他和马基雅维里一样易于变成争议人物的原因之一。例如斯宾诺莎就以为,他们这样做,只是要告知世人为政者的险恶,而阿克顿则断定,无信仰者难免受其毒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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