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这位陕西汉子一直在砖石场里做重体力活,身无半文,然而在村里他身上总是穿着那件旧而干净的中山装,走路始终如军人那样挺着胸,他在那顶极普通的便帽边缘里塞进一些东西,看上去就像一顶军帽。后来陆续有记者发表了介绍其生平的文章,《南方周末》与凤凰网还有专门介绍这位台儿庄战役中的英雄的报道,读后令人嘘唏不已。我见到过年轻的武警战士们与他合影的相片,人们在他身上看到的是一种军人精神,在一个世俗化了的功利社会里,人们总能从中感受到一种值得敬重的东西,2007 年去世,终年97 岁。台湾国民党主席连战曾致电悼念。
三十军的命运,始终与它不得不卷入内战旋涡有关。人们可以从这个军历任军长的命运中隐约感觉到这个军的悲剧性格。三十军自建军以来,有九人做过十任军长,其中因反对内战而被蒋介石处决的竟有三位,张印湘(第一任)、彭振山(第三任)、黄樵松(第八任);因对抗革命而被新政府处死的一位,戴炳南(九任);因反革命罪而狱死的一位,池峰城(第七任)。这些死者竟占了九个军长中的五人。剩下四位中,两位去了台湾,他们是孙连仲(第四任),以及当年台儿庄战役时的军长田镇南(第五任),两位留在大陆,一位早脱离军界,于建国初病死,只有末任中将军长鲁崇义在大陆因起义得以善终,1994 年在重庆逝世。由上述统计可知,这支抗日战争中为中华民族立下不朽战功的军队,用仵德厚出狱后写的一句诗中的话来说,这是一支在八年抗战中“无日不战”的军队。它的命运也是令人感叹系之。
三十军的历史在这里说得够长了,不过,还值得一提的是,还有一件与共和国历史关系甚大的一件事,那就是胡耀邦差一点就成为太原起义事件中的烈士。胡当时是华北兵团的政治部主任。他接待了前来密商起义事宜的三十军参谋王震中。胡知道事情重大,向徐向前请示要亲自前去太原城里与黄樵松密谈。徐向前显然具有丰富人生经验,他直觉地感觉到问题的复杂性,根据《徐向前回忆录》记述,徐向前当时说,“那边的情况没有搞确实,去不得啊”,于是改派了另外一个级别更低的参谋处长晋夫单刀赴会,这是一位很有前途的知识分子型的青年干部。关于此事,胡耀邦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任总书记时,对访问者的回忆也予以证实。结果晋夫代替了胡耀邦成为雨花台烈士。
如果徐向前没有阻止胡耀邦去太原,共和国的历史将肯定由此而改写。四十年后的八九之交的重大事件或许将不会发生,当然,胡耀邦将只是无数为共和国牺牲的普通烈士中的一名,他将不会在中国改革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并作为中共革命的人文精神的象征资源,在现在与未来始终发出夺目的光辉。
我父亲正是三十军参谋长,命运之神再次让他与厄运失之交臂。由于原三十军军长鲁崇义的坚持,也由于胡宗南要保存自己实力的私心,父亲与军长鲁崇义均被允许留在西安,没有参与到太原起义的流血悲剧中来,也没有在后来的太原战役中成为内战旋涡中的牺牲者。如果父亲去了太原,作为一个军的参谋长,黄樵松的起义计划不可能不让他提前知道,他当时只有两条路可以选择,以他的思想与个性而言,他接受起义的可能性很大,那么,他将与黄樵松一样成为雨花台烈士,如果他拒绝黄的计划,而去效忠蒋介石的党国,等待他的命运,绝不会比戴炳南与仵德厚更好。当时只有两种选择,而这两种选择的结果都是没有任何悬念的。我父亲去与不去,对共和国的历史可以说毫无影响,但对我们家却关系甚大。
一年多以前,我在北京参加了一个关于宪政与社会主义的学术讨论会,见到了胡耀邦长子胡德平,我还与他还握了手。胡德平当时就坐在离我不远的座位上。当他发言时,我突发奇想,如果不是徐向前与胡宗南,由于不同的原因,阻止了我们两人的父亲前去太原,他们这两个分属不同阵营的、彼此并不认识的人,将都会身处于1948 年10 月的太原,说不定还会见上面。如果是那样的话,就不会有我与胡德平坐在这里一起开会的可能了。这就是历史,这就是战争中人的命运,这也是我们复杂而多义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