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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而还有梅花糕

幸而还有梅花糕 作者:华明玥


旅德多年的朋友回南京探亲,自述“近乡情更怯”的感受是:怕从前浓阴匝地的宁静马路,变成了一棵树也没有的通衢大道;怕童年时代住过的宿舍大院,拆平了成了临时停车场。更怕从前热爱的美味小吃,不是因为城市拆迁变得了无踪影,就是因为继承人的不用心,变得面目全非。

我深深理解她的担忧。看过《万象》上一位台湾老人回苏州访亲的文章。老先生79岁,可能是最后一次回故乡搜寻他最爱的苏州焖肉面,他待了十来天,谢绝亲友的宴请,幻想着过回老苏州吃“头汤面”的惬意生活。可从赫赫有名的朱鸿兴、同得兴、松鹤楼一直吃到小巷子里的面馆,竟没有一家有他小时候尝过的那个味了,那种“归去不知身何处”的惘然,一定是浸透了游子的心吧。所以,在旅德的朋友动身回宁之前,我先替她把南京小吃尝了个遍。还好,虽然“啊要辣油”的小馄饨摊们早就难见踪影,煮回卤干的大锅里早也闻不到鸡汤香,但好歹,马台街的梅花糕还在,而且做糕人的手艺,比我们小时候,有过之而无不及。

做梅花糕的那户人家姓蔡,已经传了三代,只要天好,马台街上排得最长的队,就是等他家新做的梅花糕的。蔡师傅健谈,排队的人可以听他把做糕的秘诀都说一遍,以解等候的焦躁。蔡师傅根本不怕人偷艺,因为“做糕的辛苦你们哪里吃得消”。也是,蔡师傅一天要做上百锅糕,每锅19只,有时一名顾客就包圆了。夏天大火炉烤着,脸黑牙白;冬天大北风吹着,一双手伸出来都是裂的。最关键的是,制作时所需的特制模具,内有19个梅花状孔。待炉火烧得通红,先用刷子将铜模具孔刷上油,把稀面浆注进模孔里后,蔡师傅要使出满膀子的力气,将十几斤重的大铜模具拖起来抡圆了,顺时针旋一下,逆时针再旋一下。这个动作非常之重要,目的是让注满模孔三分之一的面浆获得一种离心力,牢牢地糊满模具孔壁,这样一来,里面不管是注满豆沙还是果酱,成糕后都不会从糕壁里溢出来。“别说现吃了,就算你带到国外,用微波炉热30秒,保准一丝馅也不漏,糕皮还和刚出炉一样劲道。”

敢打此包票的才是手艺人。蔡师傅说他刚从他父亲那里接过这手艺时,抡模具抡得两臂酸软,喝水拿不稳大茶瓶,吃饭拿筷子都打哆嗦,过好久才不觉两臂发沉;再过了好久,才觉得每天不抡这么几百下,就好像一个总打太极拳的人荒废了练功一样,浑身不舒坦。

好了,填上馅,再浇满面浆,蔡师傅开始在糕面上撒满小元宵,他得意地说:“这是我们南京梅花糕特有的‘加料’,在梅花糕的发源地,苏州无锡都没有的。”一面说,一面使出无影手,飞快地在糕面上撒上青红丝、松子仁、葡萄干、糖桂花,盖上铁盖烘烤,等上几分钟,铁盖一掀开,一股浓郁的甜香,带着桂花香扑面而来。蔡师傅用竹签把梅花糕从模孔中挑出,放进一只纸杯里递给你,这样就不会烫得客人不停地倒手了。最精彩的是,从一只糕到最后一只糕出锅,面皮的熟度是一样的,先起的不见生,后起的不见焦。我忍不住赞了一声,蔡师傅得意说:“啥事都左不过一个用心,你别看我手快,我可记得注面浆是从哪个孔开始的,起糕当然也从哪个孔开始。”要知道,这可是在他眼花缭乱地抡过模具之后。

有外地客围炉吃糕,傻呵呵地问,为啥要加小元宵,蔡师傅反问:“你有到梅花山上看到过梅花吗?这小元宵,是花蕊啊。”

答得甚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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