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行者到了目的地之后在做什么?30岁以下的人的眼睛,粘在智能手机上,30岁以上的人的眼睛,粘在纸牌上。有一次小宋见到一个特别美的水榭,停靠在一片野湖上,湖水倒映着天光云影,盛开的野姜花停在叶片间如淡黄的飞鸟。正喝彩,说在那水榭上望个景、听个昆曲该有多么美,却听闻水榭敞开的排窗里,传出了喧杂的行令和斗酒之声,便感叹有些人是多么暴殄天物啊,在自然的核心,五感也没有打开,精神也没有得到澄清,白白错过了人间最美的事物。
这就是小宋后来跟着台湾来的解老师学习茶道,为客人举办清心茶会的一个机缘:现代人,无论是医生、媒体记者、律师还是销售经理,都面临着诸事烦劳的问题,就算有时间,也不会赏景、不会休息;举办露天茶会,不但是为了让大家体会好茶之香,更重要的是,要引导客人,如何在风景的核心,放空自己。
小宋深切地体会到,苏杭茶园自产的茶,也只有放在苏杭的园林中,才能喝出最美的滋味来。苏州的茶会办在艺圃,那是一个几乎没有人来的小园林,池岸明灭曲折,近岸的低矮建筑如茅舍渔棚,衬得水面更为开阔,茶会那天,水面倒映着艺圃的红叶,红得那么敞亮。茶席放在水榭之中,铺的茶巾就是各种落叶色:橙红色、橘黄色、老金色、焦茶色、紫褐色,上置简单的瓷杯和陶壶,滚水烧毕,沏出茶香,头遍茶后,远远地传来评弹声,客人的声音轻下来,开始闻茶香,静听评弹。小宋虽从小生长在苏州,也就是到了那一刻,才明白啥叫“隔水听音”,评弹艺人的每一声每一息,都在心上点出涟漪,拨弄出悠长的叹息。这时,茶香,满目的秋色,还有仿佛隔着时空的弹唱,融合到了一起,让人恍然不知今夕何夕。
小宋的客人中,有年轻的牙医,自称自从工作,就像日日置身于装修现场,磨牙钻头和洗牙喷嘴发出的锐声曾让他日日烦躁,参加过艺圃的清心茶会,很罕见地不再耳鸣;而另一位客人,是法庭的调解员,每每见到调解不成的亲友在他面前扭打成一团,挫败感就让他睡不着觉,从艺圃出来,三年来竟不靠安眠药,在零点到来之前睡沉了。
他们后来都跟去参加杭州灵隐寺的茶会。秋更深了,昼夜的温差很大,正午最热的时候还接近25摄氏度,晚上已有了露水。因为茶会是在夜幕降临时开始,要将沏茶的温度维持在“滚开稍歇、沸泡沉息”的平衡点上,很不容易,但小宋他们还是做得很成功:让客人尝出了虎跑泉水的醇厚感,闻到了三五里外的晚桂之香,听到了暮鼓的沉厚音韵。那一次的茶席设计是每人一个坐垫,一盏地灯、一套茶具,彼此隔得很开,不相交谈。那一盏放在地上的小灯,辉映着客人静穆的表情,那一汪暖色,让忙碌者尖锐的表情,都松软下来。
所有的茶在十天前就从密封罐里取出来,用素纸包裹,放入小布袋,让茶与空气微有接触,慢慢苏醒。泡茶前先快速地润一下茶:将沸过停沸之水,冲入后又快速倾出,让茶香在第一遍泡时,就清楚地表达出来,那是一股让人心意旷远的兰花香;第二泡,茶香就变成了浑厚的果实香,恰在此时,暮鼓响了,鼓声如浪涛一样绵绵实实敲打在心头,渐渐与晚风吹过密林发出的涛声,与寺中虎跑泉发出的越来越清晰的喧响,融为一体。不久,就再也分辨不出鼓音和树声了,只有一种共生共谐的音波,贴着青苔,贴着水中的落叶,久久地流动着,涤尽了心中所有的污浊。
就算是声称可以“七泡香不散”的茶,在小宋这里,也只沏四道茶就收杯了。她说,所有的想念与回味,都来自意犹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