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花街柳巷,女人能身怀六甲,顺利诞下后代,是罕有之事。这一切能无波无澜地发生,乃是因为寇婆婆便是这家青楼的鸨母。商贾虽重利轻义,终究为她置下这份产业,使她不至四处沦落,衣食无着。
柔暖的肚腹如同一片春阳下的沃野,不知何时,一颗小小的种子静静地沉睡其中,悄悄地酝酿着,积蓄着。最初发觉时,寇婆婆亦是满心欢喜,她多么希望是一个男孩。如此,便可摆脱沦落风尘的宿命了罢!直到婴孩呱呱坠地,憧憬,幻想,希冀……一切都被打破了。万般无奈之余,寇婆婆终究是不甘心的。
幼小的孩童,天真懵懂,不辨人事。每一个生命都会经历一段这样的混沌时光,每日啼哭索乳,蜷身酣睡,醒来以温润如玉明亮如星子的眼神打量周围的世界,而实际上,他们对这一切尚缺少认知,毫无概念。及至长大成人,这一切早如日光下水滴的蒸发,悄然消逝,不会在记忆里留下任何痕迹。
人之所以不快乐,就是因为记忆力太好——如此想来,这样的时光是快乐的罢,没有记忆,没有怀念,时光的无涯荒野里我仍是最初的我,不会因蓦然想起你灼灼如叶上初阳般的笑容而神情恍惚,不会因不经意撞见一角雪白的春衫而心口微微发疼。
月升又月落,光阴寸寸流逝,孩子也一天天长大,脸儿有些婴儿肥,偶然一笑,酒涡浅浅,也似知人意。寇婆婆心中十分欣慰,想着孩子大了,也该有个名字。寇婆婆左思右想,却是茫无头绪。一日,月圆之夜,客人寥寥,寇婆婆命人在亭中摆了时鲜瓜果和精致可口的茶点,将空闲的姑娘们都唤来,一面闲聊,一面为爱女斟酌芳名。
露华正浓,花气袭人,值此良辰美景,姑娘们兴致极高,叽叽喳喳,一边笑闹,一边冥思苦想。
名字,作为一个符号,一种标记,伴随每一个人直到人生终结。一生之中,能够有机会为他人取名,也是一件幸事。
不消半炷香的功夫,姑娘们已争先恐后地说出数十个名字。然寇婆婆都不中意,嫌她们想的名字太过柔媚,她望着怀中幼儿,看她挥舞着胖乎乎的小手,眉眼如画,笑容浅浅,心中不由暗暗叹息一声,生为女儿身,或许已是她的不幸,再取个柔媚至极的名字,岂不更将她推到了烟花柳巷的脂粉丛中?
念及此处,寇婆婆轻轻地开口,就叫“白门”吧!话语一出,满座皆惊,这分明是一个男孩的名字,再看看眼前的孩子,那模样,那脸蛋,分明遗传了寇婆婆的美貌,将来必是一个美人,与这名字实在是不太匹配。
《南齐书·王俭传》载:“ 宋世外六门设竹篱。是年初,有发白虎樽者言:‘ 白门三重门,竹篱穿不完。’上感其言,改立都墙。” 白门乃是金陵的别称,亦是六朝故都。以城名为人名,算不得高妙。然寇婆婆为女儿取这样一个奇崛中有几分刚硬之气的名字,也颇有几分意味。寇婆婆希望女儿以后能如男儿般,自持自立,有开阔自由的人生,不必拘囿于这片莺莺燕燕的青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