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代序 最好的时光(1)

脸之书 作者:骆以军


那个下午,我像游魂在台大、公馆附近小巷里找寻一可以坐两三小时抽烟读书写稿的咖啡屋(请容我解释:自禁烟令颁布后,台北能坐下来抽两根烟、发呆消磨静静午后的咖啡屋所剩无几;且即使极稀少有户外桌座者,在烈日酷晒的七八月,根本无法坐在那公寓各楼层冷气排气机座列阵包围、像烤鸭挂炉四面八方喷吐而来之焚风。暑假结束孩子们回到学校,我凭空又多出这些独自时光。但浦岛太郎般回到盛暑之前常混的这一带咖啡屋,不是美丽的老板娘不再、换了经营者,便是自己也不知别扭什么看了满座陌生客就过其门而不入)。晃着晃着,突然意识置身在一条陌生的长巷。非常怪,那是在台电大楼那两栋擎天矗立建筑后方的巷子,平行是汀州街凑聚旧“三总”(编按:台湾“三军总医院”简称)急诊室一间间比邻的医疗器材店和传统水果礼品摊,较远那端是我少年时罗斯福路最繁华那一段(大世纪戏院、大型电玩游乐场、民歌西餐厅、当时最大家的重考补习班、装有小台灯火车座沙发灯光暗黑的滴漏式专业咖啡屋、展售一把几十万古典吉他的吉它教室),如今说没落也不是但就突然像灰渣脏了脸的老妇没了表情(也还有各家银行林立不是?也还有星巴克或最时髦的面包店,但似乎繁华全钻进温州公园辐射那一侧渠道纵横的小巷里去了)。而六线道大路汹涌车潮声全被那大楼怪物给屏挡住了,这巷子变成一寂静的所在。并且像阴阳界一般不过两百米巷子那一端挤满各式小料理店、摊贩、流行服饰、二手书店、小咖啡屋、快可立式茶饮小铺……到了这儿像幻术尽敕收不见,完全是一人家爬藤植物自墙头冒出的静巷风光。

瞥见一招牌,写着“巫云”。踟蹰再三,终于推门进去。那于我是一时光幻术,推门一刹那,就像大江《愁容童子》那一段,那个许多年前,另一个本来应该更好(或至少更纯净)却在某一次飘然远去的自己,“另一个我”,把这个在时光中持续不幸老去、变臭变平庸的我遗弃在此端的“那个我”,突然调校钟表刻度如镜中影出现。因为遇见了故人—老板是个怪咖,叫“老五”,一头胡椒灰白枯发披垂至胸前,咧嘴笑时牙掉得差不多了,像印象中中世纪长发络腮、指甲蜷曲如蛇蜕、形容枯槁的苦行僧(或者视觉一点说,他像比较瘦且邋遢些的克里希那穆提)。老五是七○年代末只身到台湾的缅甸侨生(我生命不同时期遇到的几位这样背景的朋友,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神秘、低调,和自嘲的笑脸),烧得一手好云南菜。其实“巫云”已是网络上美食部落客竞相推荐的名店,老五也算台北文青,黑胶唱片烧友、玩剧场或搞运动的……各路人等口耳相传的传奇,此处不赘言。主要是我二十多岁在阳明山念书时,“巫云”并不是一个店名,它是一座对文大学生来说,更往山里荒僻隐秘处,“再往上骑,再往上骑”的老四合院。

包括老五在内,有几个高我好几届的美术系怪咖,分租了那幢破瓦烂砖四合院,作画室兼宿舍。重点是几个都是天才,个性狂放不羁,混杂了六○年代嬉皮、梵高高更那种艺术激情狂烧,再加上九○年代初寻找台湾原乡精神的那种生猛、躁郁、鬼神、漂流……我之前已从不同朋友处听闻山里有这一群画家,“‘巫云’那挂人”像在说武侠小说“桃谷六仙”、“东邪西毒”之类人物。我认识的几个美丽女孩儿就喜欢往那四合院跑,说来那真是创作者的“最好的时光”。二十来岁的创作者,仿佛额头长角,莹莹发光。有一天,我终于被其中一女孩儿带去“巫云”。印象中我紧张,女孩也紧张(她应该分别对两造吹嘘了对方的怪和才华),巫云那些人也有点赧然(或其实他们本就是沉默温柔之人)。但一个家伙一个家伙的画室看下来,真像瞻赏敦煌石窟,心中五味杂陈,内力乱窜。“真是天才啊,天才啊……”我至今仍记得我在一个叫“大嘴”的家伙的画室(其实就是四合院侧厢一间门窗全打掉以透光的老红砖房内)看到那些油画时,眼睛被光爆充塞的印象……

后来我便和他们坐在院落中间,喝烈酒、吃老五炒的云南辣白菜,吞云吐雾、胡扯八道,不觉头顶漫天星斗。记忆里他们本来的桀骛傲气,似乎变成线条柔和的笑脸,我猜想他们心中或也想:“这小子是好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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