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样的追忆总变成我们的“咖啡时光”:一段恋情、一小群人某一段一起鬼混,最后却成陌路的唏嘘往事;某一间咖啡屋老板歇业拉下铁门后(酒店关门之后)分发大麻的一千零一夜,他跑船的故事,他前妻的故事;谁谁谁提议“我们来搞个什么好玩的”。我们曾这样认真计划一“金刚组合”之书:我写其中男性角色的变态与暴力,C写其中女性角色的乖异与梦境,S写所有人物超现实的性冒险,Y写那阴郁之城(银翼杀手式的)全部的建筑与街景,P替我们建构伪编年史,L补足所有虚构人物关系的庞大清单……这样的友爱和团伙幻觉何其咖啡屋,何其温州街,那是从咖啡豆的焦香烟雾和昏黄立灯,破烂藤椅沙发和一种“我们就这样一起变老”的颓废安全感才可能长出的神灯怪物。有一次我非常认真地对这些忍者同伴描述我正进行的“西夏”长篇遇到史料转换的困境,我决定不要变成一本历史小说,想就此定名为“西夏旅馆”。D君突然说:“啊?吸一下旅馆?”众人大乐,于是一整晚大家玩起关于任何与“吸一下”有关的,温柔颓靡买一送一大放送的旅馆色情服务广告文宣,让我为之气结。
如今我住在距温州街二百米之内的巷子,我常在黄昏暗影围着轰隆轰隆黄色甲壳车甩肥鼓鼓垃圾袋的人潮里,隔着和平东路望着对面烟气迷蒙排在萝卜丝饼小摊的长长人龙,那条梦见街的入口。奇怪我恐怕长达七八年吧,除了禁烟令后酷寒烈暑坐不住户外座的几个月,几乎每天午后都像忠实的打卡上班族到温州街的那几间咖啡屋读书写稿。但一觉如梦,当真要追忆起“我的”“温州街的故事”,竟如黑白默片,如他人之梦,深感不知如何谈这条街的魔术。有时我和哥们儿在街巷某间咖啡屋里听他们胡扯哈啦那些荒淫妖艳之事,一个空当走至店外吸烟,忽然瞥见头上二楼公寓人家,铁格窗一览无遗屋内神明桌的红灯、电视的跳闪流光,或它们书柜的杂驳深浅颜色,或后阳台热水器之轰轰声,那么挨近、局挤、小市民(不再是李渝的温州街故事了)。我会对这条街的住民充满感激,为何允许我们这些贫乏孤独的同城之人,从新店、中和、天母、城东城西城北,搭乘捷运骑机车叫计程,甚至隔两条街步行过来,躲在他们脚下偎蹭孵梦,暂时寄居那散置巷弄渠道各角的螺壳,烟塌烧泡吟灯迷杂般祭启夸诞奇谈、银槛虹灯、繁弦高屐、淫娃荡女的文艺青春梦(其实是卖火柴女孩一、二、三的火柴棒),然后有一天,梦醒了,又纷纷无情离场。我们不再是不带着自己人生地流过那个巷街,这样在那些有着法文意大利文名字的窄小旧公寓一楼小咖啡馆里交换身世的好奇心慢慢消失。
当然人人都可以说上一段他的“温州街时光”。譬如Y,每每我们在Common Place聊到酒酣意畅,他都会跑去台一冰店,端回五六碗热腾腾的红豆汤花生汤芝麻汤圆,一伙人咬破那Q皮让油腴浓郁的馅膏烫得幸福得眼泪汪汪,他总说这是“台大人的仪式”;譬如H,每从埔里上台北,总要到明目书店、唐山、后来的秋水堂,提了两大袋整摞的简体版书,吃饭则必约那一对脸很臭的港仔老夫妇老板的“醉红”,也是“台大人的仪式”,说他们家腐乳用得道地,芋头鸭煲或蒸咸鱼,后来在台湾再吃不到那样的“南方味”了;譬如万子,整个十年从师大路到温州街几家咖啡屋全打过工,在我印象中标致开朗的老板娘在他的回忆里却变成不愿传授他煮咖啡秘技,后来歇斯底里因小故便将他开除的阴暗恶女;或我总爱听美女J眼神凄迷说着Lane 86还开着的时光,那只一脸愁苦趴在十字街巷边的黄金猎犬,像爬虫类梦境一般夜夜买醉的时光,初换上OL的文艺少女们在这结盟(不论是干谯鸡巴的女上司,或醉眼品评邻桌的美型男),虚无地狂笑傻哭,乃至时日拉长后难免的伤害,背弃或离开。涉入渐深,温州街便不再仅是条展示橱窗般的梦见街了,它像有多组繁错生态关系网络的水族箱,你总会听到这样那样的八卦,但说是八卦,却又毫不激情阴暗,反而像怀旧照片,有时间的沙金,像我有时坐在鲁米爷户外吸烟区赶稿,突然便一辆小货卡刹车停在一米身旁,一个杀气腾腾的汉子下车摔门,卸下一大麻袋冒着烟的物事,扔在店门,也没交代什么,就跳回车呼啸而去。过了一会,吧台的小T一脸平静地出来将那袋沉重物事往里拖,我问那是啥,她说:“冰块,就是你冰咖啡里的那些冰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