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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形

汉字书法之美 作者:蒋勋


唐代张彦远的《历代名画记》认为,书法与绘画在仓颉的时代同出一源—“同体而未分”。“无以见其形,故有画”,看见了一头象,很想告诉没有看见的人象长什么样子,就画了一张画;“无以传其意,故有书”,因为想表达意思,就有了文字。

“书画同源”是中国书法与绘画常识性的术语,文字与图画同出一个源流。依据张彦远的意见,书法与绘画“同体而未分”,“同体”是因为两者都建立在“象形”的基础上。

汉字是传沿最久远,而且是极少数现存还在使用的象形文字。“象形”,是诉诸视觉的传达。

古埃及的文字初看非常像古代汉字的甲骨或金文,常常出现形象完全写实的蛇、猫头鹰,容易使人误会古埃及文也是象形文字。一八二二年,法国语言学家商博良依据现藏大英博物馆的“罗赛塔石碑”做研究,用上面并列的古希腊语与柯普特语第一次勘定了古埃及文字的字母,原来古埃及文也还是拼音文字。我们目前接触到的世界文字,绝大多数是拼音文字,主要诉诸听觉。

听觉文字与视觉文字引导出的思维与行为模式,可能有极大的不同。

在欧美读书或生活,常常会遇到“朗读”。用“朗读”做课程练习,为朋友“朗读”,为读者大众“朗读”,欧美大多数的文字都建立在听觉的拼音基础上。

拼音文字有不同音节,从一个音节到四五个音节,富于变化,也容易纯凭声音辨识。

汉字都是一个字一个单音,因此同音的字特别多。打电脑键盘时,打一个“一”的声音,可以出现五十个相同声音却不同意思、不同形状的字。

同音字多,视觉上没有问题,写成“师”或“狮”,意思完全不一样,很容易分辨;但是“朗读”时就容易误解。只好在语言的白话里把“狮”后面加一个没有意思的“子”,变成“狮子”;把另一个“师”前面加一个“老”,变成“老师”。“老师”或“狮子”,使视觉的单音文字在听觉上形成双音节,听觉上才有了辨识的可能。

华人在介绍自己的姓氏时如果说:“我姓张。”后面常常加补一句“弓长张”,以有别于“立早章”,还是要借视觉的分别来确定听觉达不到的辨识。

汉字作为最古老也极独特的象形文字,经过长达五千年的传承,许多古代语文,比如说古埃及文,早已死亡了两千多年,汉字却直到今天还被广大使用,还具有适应新时代的活力,还可以在最当代最先进的数码科技里活跃,使我们不得不重新思考“象形”的价值与意义。

我喜欢看商代的甲骨,在一片斑驳的牛骨或龟甲上凝视那一匹“马”,有身体、头、眼睛、腿、鬃毛,像画,又不像画。那绞成两股的线是“丝”,那被封闭在四根线条中的人是“囚”。我想象着,用这样生命遗留下来的骨骸上深深的刻痕来卜祀一切未知的民族,何以传承了如此久远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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