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信林徽因续写:“二哥第一天来时精神的确紧张,当晚显然疲倦但心绪却愈来愈开朗。第二天人更显愉快,但据说仍睡得不多,所以我又换了一种安眠药,交老金三粒(每晚代发一粒给二哥),且主张临睡喝热牛奶一杯。昨晚大家散得特别早,今早他来时精神极好,据说昨晚早睡,半夜‘只醒一会儿’,说是昨夜的药比前夜的好。大约他是说实话,不是哄我。看三天来的进步,请你放心他的一切。今晚或不再给药了。我们熟友中的谈话多半都是可以解除他那些幻想的过虑的,尤以熙公的为最有力,所以在这方面他也同初来时不同了。近来因为我病,老金又老在我们这边吃饭,所以我这里没有什么客人,他那边更少人去,清静之极。今午二哥大约到念生家午饭。”
梁、林信中提到的清华园的朋友们,老金是金岳霖,老邓是邓以蛰,熙公是张奚若,以及其他的朋友,都在关心着沈从文。二月一日,张兆和给沈从文信里说:二哥:
王逊来,带来你的信和梁氏贤伉俪的信,我读了信,心里软弱得很。难得人间还有这样友情,我一直很强健,觉得无论如何要坚强地扶持你度过这个困难(过年时不惜勉强打起笑容去到处拜年),我想我什么困难,什么耻辱,都能够忍受。可是人家对我们好,无所取偿的对我们好,感动得我心里好难过!后来王逊提起另一个人,你一向认为是朋友而不把你当朋友的,想到这正是叫你心伤的地方,说到你人太老实,我忍不住就淌下眼泪来了。我第一次在客人面前落了泪,过后想想很难为情。王逊走后我哭了一阵,但心里很舒畅。
听说徽因自己也犯气喘,很希望你能够振作起精神,别把自己的忧虑增加朋友的忧虑,你的身体同神经能在他们家里恢复健康,欢喜的当不止她一人。想想有许多朋友为你的病担一份心,多么希望你忽然心胸开朗,如同经过一个梦魇,修正自己,调整自己,又复愉快地来好好使用你这副好头脑子的!真正有许多朋友,担心你会萎悴在自己幻想的困境中。如像老金,奚若先生,老杨,王逊,小朋友如金隄、曾祺、李瑛,怎么才叫大家如释重负啊,你信上给我说的话,你要兑现的。二月二日沈从文复张兆和信:
“我们要在最困难中去过日子,也不求人帮助。即做点小买卖也无妨。”你说得是,可以活下去,为了你们,我终得挣扎!但是外面风雨必来,我们实无遮蔽。我能挣扎到什么时候,神经不崩毁,只有天知道!我能和命运挣扎?
小妈妈,你的爱,你的对我一切善意,都无从挽救我不受损害。这是夙命。我终得牺牲。我不向南行,留下在这里,本来即是为孩子在新环境中受教育,自己决心作牺牲的!应当放弃了对于一只沉舟的希望,将爱给予下一代。(19;16,17)沈从文在清华园住了一个多星期,返回到城里时,北平已经和平解放。但他的病仍在发展过程中。
张兆和有个和他感情很深的堂兄张鼎和,一九三六年被国民党杀害,沈从文一直想以他为原型写一部传记式作品。多年过去,张鼎和的女儿张以瑛已经成长为革命干部,在《天津日报》工作,二月上旬来看望三姑和三姑夫。大出意外的是这个家里沉重的气氛。“晚上,三姑和我睡在一长床上,她悄悄的哭了,向我叙述了这个家的变化……我很清楚,三姑这样敞开心扉,是对我的信任,是希望我这个已经投入革命的青年干部给她一些理解,指出一点希望。遗憾的是,我没有作到,我的水平还低,口齿也太笨拙,也想不出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究竟意味着什么?三天后我带着深深愧疚回了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