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九四九年间,沈从文自己留下了相当多散乱的文字材料,一九九六年上海远东出版社出版的《从文家书》曾选编了其中的一部分,题为《呓语狂言》。《沈从文全集》的出版,使我们能够看到的这部分内容大为丰富,主要有:一、书信和零星日记,编入第十九卷;二、自白性文字《一个人的自白》、《关于西南漆器及其他》、《政治无所不在》等,编入第二十七卷;三、三首长诗,编入第十五卷;四、写在自己著作上的零星杂感,编入第十四卷的《艺文题识录》中。
不妨沿用《从文家书》的命名,把沈从文生病期间的文字称为“呓语狂言”;分析他的“呓语狂言”,特别要注意其中所包含的复杂性:
一、沈从文的“精神失常”,既是外界强大压力刺激的结果,也是他个人精神发展所致。绝不能轻估外界的压力及其罪责,但也不能因此忽视沈从文自身精神发展的状况,特别是四十年代以来精神上的求索、迷失和痛苦;然而,如果把沈从文的“精神失常”完全视为他个人精神发展的必然结果,轻视甚至无视时代转折的重压,则更为蒙蔽不明。
二、“精神失常”的“呓语狂言”,到底能够揭示出什么样的自身状况和时代状况?它有什么特殊的价值?“精神失常”其实是个极其模糊的说法,他的“精神”状况到底是怎样的?“失常”的“常”是指什么?从哪一种角度看是“精神失常”?如果换一种角度呢?从“呓语狂言”中,是否能够找到对这些问题的解答?
沈从文的“呓语狂言”,事隔多年后读来,仍然惊心动魄。当时的见证人之一汪曾祺在一九八八年的文章里就认为:“沈先生在精神濒临崩溃的时候,脑子却又异常清楚,所说的一些话常有很大的预见性。四十年前说的话,今天看起来还很准确。”
三、不但要注意沈从文精神崩溃的过程,而且还要注意他从崩溃中“恢复”过来的过程;不但要看重“疯狂”,而且还要看重“恢复”。
“恢复”不仅仅是恢复了现实生活的一般“理性”,变得“正常”;而且更是从毁灭中重新凝聚起一个自我,这个重新凝聚的自我能够在新的复杂现实中找到自己的独特位置,进而重新确立安身立命的事业。从表面上看,这个自我与现实之间的紧张关系不像“疯狂”时期那么决绝和激烈了,其实却是更深地切入到了现实中,不像“疯狂”时期,处在虽然对立然而却是脱离的状态。
“恢复”也并不是屈从,甚至干脆变成一个“识时务者”,随波逐流。
十二月二十五日,沈从文写成一篇长文《政治无所不在》,记述和总结近一年来的各种感受,其中描述了一段情景,说的两个初中生儿子与爸爸交流思想:有天晚上,孩子们从东单劳动服务归来,虽极累还兴奋。上床后,我就坐在旁边,和他们讨论问题。
“爸爸,我看你老不进步,思想搞不通。国家那么好,还不快快乐乐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