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东山枇杷

品味的记忆 作者:郑培凯


七八年前的清明时节,为访茶曾到太湖的洞庭西山,看茶农在土灶里炒制新摘的碧螺春嫩叶。山乡的灶披十分简陋,呲牙咧嘴的青灰砖,或许就是农舍背后山坡上挖土烧造的,浅浅敷了一层灰泥,堆叠成一座土灶,上面搁着一口大铁锅,就在此生产蜚声中外的名茶碧螺春。不过,生产场所湫隘的视觉印象,不应该干扰嗅觉美感,只要把眼睛闭上,须臾便满室生香,乡间灶披就化为幽兰之室,让你的想象翱翔,如苏东坡在《赤壁赋》里说的,“飘飘乎如遗世而独立,羽化而登仙”。回到苏州,跟苏州园林研究院的陆总工程师说起西山茶香的乐趣,他是地道苏州人,就说,你该到东山去看看,那里才是碧螺春的正宗产地,还有雕花大楼,有王鏊故居,到了初夏,满山的枇杷与杨梅,想起来都馋涎欲滴。

我非苏州人,没那么好的命,不可能常居苏州,清明刚去西山,初夏又访东山,春夏秋冬都能欣赏四时美景,享用太湖周遭的时鲜珍品。清代刘鸿翔曾写过一篇《太湖记》,是这么描绘太湖洞庭东山的物产:“其谷宜稻,其畜宜牛、宜羊、宜豕、宜鸡狗,其树宜桑、宜松、宜柏、宜竹,其果实宜橘柚、宜杨梅、宜枇杷,其花宜桃、宜莲、宜桂、宜梅。蒲苇菱茭属于路,鱼鳖蜃蛤陈于市。”什么都有,可惜我无缘一一目遇口尝,只好读读前人的诗词,算是望梅止渴另一章。苏州作家周瘦鹃有一首《苏州好》,罗列了东山的美味茗卉与鲜果:“苏州好,嘉果满东山。万树枇杷千树栗,杨梅挹紫橘流丹。我欲当盘餐。苏州好,茗碗有奇珍。嫩叶喷香人吓杀,纤茸浮显碧螺春。齿颊亦留香。”

七八年就这么过了,一直也没去过东山,直到今年初夏时节,总算借着国际会议的安排,住在东山宾馆,浸润在太湖清新的空气之中。到了宾馆,迫不及待就问本地的服务员,初夏时节了,有枇杷和杨梅吗?服务员说,枇杷都熟了,镇上有的卖,杨梅还要过一两个星期才上市。镇上?远不远?不远的,五六里路吧。我们开着会,要抽空出去溜达一下,已是奢侈的越轨行为,还要走上五六里地,只是为了尝一口枇杷的滋味,未免超出我为口腹奔忙的极限,只好怏怏作罢。

返回苏州,按照原先的约定,去探望九如巷的张寰和表舅。舅妈从里屋端出一大盘枇杷,说前天有人从东山带来的,是白沙枇杷,我们已经尝了鲜,好吃得不得了,特别给你们留的,要多吃点。寰和舅舅九十多岁了,思路敏锐异常,接着说,枇杷种类很多的,有大白沙、小白沙、青白沙、灰白沙之类,这种特别甜的,好像叫白玉。我轻轻拨开了果皮,发现果肉确实细白如玉,水汪汪的,看起来质地有点像天津鸭梨或日本水晶梨,隐隐约约带点缃黄色,可能是映照着果皮的缘故。一口咬下去,不像鸭梨或苹果那么脆,却充满了香糯的汁液,口感介乎香瓜与荔枝之间。我以前吃过的枇杷,不是这个滋味,不但要干得多,也没有如此浓郁的香味,想来是缺少洞庭东山的灵气。难怪本地人羡称东山枇杷,原来真是不同凡响,真如宋人周必大诗句所说,“可人风味少人知”。

告别的时候,舅妈把剩下的半篓枇杷全塞给我们,说带回去吃,别处没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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