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暗室之中飞扬跋扈着一种妖怪,这种妖怪就是静电。作为摄影家,静电一直是我这辈子必须解决的一个难题。它就是栖身于银盐摄影界的魔鬼。特别是寒风大作的冬日,这个妖怪就会屡屡出现。这时候,处理那些历尽艰难困苦拍摄所得的底片,就必须慎之又慎。然而,即便如此,只要暗室内稍微有点温度及湿度上的变化,这些底片就会带上静电。而一旦底片带上了静电,那么它所产生的能量就会在暗室中发出荧光一样的小火花。每当暗室里的这种美丽火花划过我的眼角,我就要陷入悲叹之中。这样的小火花在暗室中神出鬼没,海景的波浪上有它、剧场那白色屏幕上也有它、基督蜡像的脸上还是有它。而且如果这些火花附着在底片上的话,那就怎么擦都擦不掉,还会在底片表层留下深深的光痕,于是,我那些眼看就要完成的作品就这样泡汤了。
对此,我所能想到的就是全面导入防静电装置,同时,我也进行了研究。首先采用高级湿度调整装置,骆驼毛做成的防静电刷、电源输出装置等设备全都不断得到改良。年轻时候的我,在那个时期采用的是非常落伍的大画幅银盐照片显像技术,以此来追求更高的完成度。为了在海景作品中尽可能丰富地保留天空与海面的影调层次,我必须采用那种不留下任何斑点的显像方法来进行显像。另外,为了表现潜藏于剧场空间暗部的“暗中之暗”,我必须研究出一种显影液配方,以保证在获得高感度的同时还能更好地显现软调。我花了很多时间来一个个地克服这些问题。但是,只有这个防静电装置没有达到我的要求。这些妖怪对我虎视眈眈,时时刻刻都在寻找机会,见缝插针地进行攻击。我在纽约的曼哈顿岛内不断地搬家,重建暗室达六次之多。而在初期的暗室中,由于我还没能很好地掌握这些妖怪的性质,我在暗室中设置了神龛,每天早晨打扫完之后,就祈祷神灵保佑我今天显影顺利完成。现在回想起来,这种痛苦的时候就求神拜佛的行为说明在我的心里确实对这种无法掌握的现象存有畏惧。另外,年轻时候的我还找了一些关于东西方神秘主义之类的文献来阅读。有时候看与帕拉塞尔苏斯1相关的书籍,有时候念唱真言密教2的神秘真言3,有时候看看《赫尔梅斯文书》4,我一边阅读着这些书籍,一边从事显影作业。关心神秘主义的同时我对文化人类学也开始感兴趣。上古时代及中世纪时代的人们,将无法理解的自然现象当作神秘现象来解读,并用某种方法将这些神秘现象与人的内心融合皈依,我觉得自己就是在心中模拟这个过程。结果,这个在我操作过程中怎么都无法控制的放电魔鬼反而教会了我很多很多。
冬季的某一天,被这个魔鬼困扰得一筹莫展的我在暗室中处理底片,在这个过程中,我静静地闭上眼睛,试着让自己一边在心中默念密教的真言,一边进行显影操作。一试马上就灵验了,一天工作下来,这魔鬼一只都没有出现。那时候,我的身体里面附着着两只怪物,一只是神秘主义者这个魔鬼,另外一只是理性主义者这个妖怪。而且这两个怪物互相蔑视对方,时不时还互相对骂。我认为,神秘主义者的我,让封印魔鬼的真言发挥出了威力,而理性主义者的我,则因念诵真言使内心得以平静,让我的动作变得流畅,使摩擦产生的能量减少。我熟练地操控着我身上的双重人格,顺利度过了艺术家心里的难关。如果我没把握好这其中的平衡的话,刹那间就会一败涂地。数年前的某日,我和往常一样,在暗室中小心警戒,防止那个魔鬼的出现。仔细想想,我与这个魔鬼已经战斗了几十年了,可是到现在我对它还是没有胜算。随即我便想出了一个绝妙的方案,“如果实在无法战胜的话,那退而求其次的办法是什么呢?与它化敌为友或许会更好吧。”至今为止,我做的所有尝试,都是要将产生静电这个魔鬼的各种状况一个个地消除掉,不过,这一次我只要将所有事情反着做就可以了。只要创造一个环境,让这个魔鬼随时可以兴高采烈地跑出来就行。为此,目前为止我在这上面的所有研究经验都可以作为反面教材。我只要改变立场就行。就像那些被迫害的共产主义者那样,一遭到拷问就举手投降,成为法西斯主义的走狗,向敌人告发自己的同志,就像罗马公民保罗5那样,本来是基督教的镇压者,遭到神启的感召以后便从镇压者变身成为基督教的布道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