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即便技术世界是历史性的这种断言,也必须加以限定。作为技术进步载体的自然科学恰恰要寻求持续有效的、非历史性的规律;技术在发现的过程中进步,也就是说,它潜在地使一直存在的东西变成可用的和现实的东西。直到最近,物理学也总是一种元物理学的表达形式;“实验就是对非时间性的关联获得认知”。爱因斯坦也曾致力于记录自然事件的客观性,只有在玻尔—海森堡的量子理论中,物理学才不再是关于自然的认识,而是关于在测量过程中我们与自然的关系的认识:物理学如今也处在历史范畴之中。
人们可能会反驳说,这种思考仅仅在技术内部是切中要害的;在技术因素向外部起作用的地方,人们是把技术理解为永恒规律的表达形式还是理解为一次性的历史创造,实在无关紧要。技术现象的迅速变化——如果以民间世界及其规范和形式的相对持久做参照,肯定是这样的——恐怕会将历史变化极快地变成过去,变成高速运转的机械装置。这种思考无可辩驳,它恰恰给我们提供了一个新的起点来解决民间世界与技术世界的单纯对立问题。因为关于技术世界的许多普遍性的说法,实际上仅适用于技术内部,而在技术获得实现——就技术也决定并塑造了人的世界而言——的过程中,这些说法就被消解、减弱或改变了。
这也同样适用于那种认为技术世界的机械特征与民间世界的情感特征格格不入的观点,而这一观点大概是将民间世界与技术世界二元对置的最关键因素。威廉·格林在论及童话时写道:“因为只有在对钱财的贪欲和嗒嗒作响的机器轮子让其他想法变得麻木的地方,人们才能设想可以缺少它们;在安全的、传统的生活秩序和习俗仍然占据主导地位的地方,在人的情感与周围自然的关联仍然能够被觉察而且在过去与现在还没有脱节的地方,它们就继续存在。”这种信条让我们想起了古代的东方智慧。庄子流传下来的名言说:“吾闻之吾师,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不过,中国古代的这句格言出自一种弃世的文化,当这种文化马上要脱离自然的原始根基时,它实际上能够拒绝技术发现的效用,而威廉·格林的名言则处于征服了自然、科学技术占领了世界的时代和文化之中。在技术扩展的过程中,以这种信条标志开始起步的民俗学被挤进了总是很狭窄的角落里——更糟糕的是——被挤进对现实越来越模棱两可的立场中;浪漫派在面临技术威胁时发出的道德呼唤,现在越来越成为对抗现实的、假惺惺的激情。
在本书的整个研究过程中,有可能也有必要通过技术来考察生活的机械化问题。不过,这里已经能够明确指出,把机械的观点套用到非机械的现象似乎并不像相反的过程那样常见,或许也没有那么危险。甚至确切的观察表明,在被认为有这种机械化的许多地方,恰恰是相反的力量在起作用。例如,这也适用于流行的国家观点。弗里德里希·格奥尔格·云格尔就此写道:“国家在人们的头脑里越来越成为技术中心,可以比作一个开关装置,只需按一下电钮和把手,它就会运转起来,发挥功效。”这无疑是对的,但是,如果这种观点与另外一种观点即有机论的观点相互交叉,那才变得真正危险:这样一来,国家就显现为一台有生命的机器,整体大于部分之和,国家的运行是匿名的并且最终是无可争辩的——机器需要操作和干预,这种有机体却能自行运转。这种解释显然需要深入的研究;如果可以说,在高度技术化的北美仍然存在对国家的一种特别活跃的责任,而且人们能够对国家组织有一种特别清醒的认识,那么,这种解释大概就可以得到证实。
这就涉及了另外两个概念,它们——与机械化的问题密切相联——同样促成了民间世界与技术世界的对立,这两个概念就是有机体(Organismus)和组织(Organisation)——民间世界是有机的构成,技术世界则是组织起来的结构。这些概念根本不清晰;在生物学中,某个有机体的功能序列被称为组织,反过来,我们也必须认识到,把有机体的概念运用于某一群人,这已经表现出一种隐喻式的扩展,换言之,这里涉及一种极限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