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的总结其实自有其生动之处,我偶尔也会被迷住。几年前,我在厦门的海边看过一场乡戏《海瑞出行》。那可真是令人惊叹,对着妈祖庙的戏台上,几百年前的剧本一字不差地上演。乡中恶霸要霸占有夫之妇瑞虾,杀其夫,夺其人。瑞虾怀有身孕,誓死不从。儿子生出来后被恶霸抢去,瑞虾扮作奶妈伺候长大。儿子娶妻之日,发现每当要亲近妻子,都电闪雷鸣,心如油煎(乱伦遭天谴)。瑞虾要告知儿子真情,但被恶霸之妻发现,造命案陷害之。命案审度时适逢海瑞出巡,瑞虾饱受一番刑讯折磨后,遇到当年抱着瑞虾女儿出逃的婆婆。婆婆将冤情告知微服出访的海瑞。真相大白,正义伸张。
那戏台上方言铿锵笃笃,十分带劲,掺着高音喇叭噼噼啪啪杂音不断。公子的成年角色刚出台,话筒却不响,只好做假动作不断敲话筒试音,白唱了一节。海瑞搀扶下跪老妇时,胡子从耳朵上掉了下来,慌忙挂回去。为向老妇证明身份,从怀里掏出皇上赐的玉玺,却竟然是个红色的政府公章……到结婚的场景时,庙里的人就要上台送个猪头,喇叭里要放一整套祝贺词,为在场所有不同年龄的人祝福。到故事高潮时,庙里的管理人员就在一旁放大型冲天炮和大卷鞭炮,炮仗蹦到观众背上弹开,而点火的男人弓着背,笑哈哈地蹦跳跑开去。
那场戏乍看来实在是个和谐之极的场景,它显然源于古典官僚体系对民间进行教化的冲动,借助民间的娱乐形式传播。但在娱乐和独立思考贫瘠的民间,这些剧目经过长期的传播,已经被误认为民间自生文化的一部分。经过一场又一场反复矫正的革命和对革命的矫正,今天对民间文化的质疑已经完全不合法了,在民间文化里隐藏已久的官样文化也因而得到保护。所有清新派重新发现民风的努力,都停留在了发现这个层次上。理解之后,大脑一片空白,又回到了构筑下一个压倒一切的官僚体制的起点。
否则你若纵身进入我的世界 / 像经由闪电穿行 / 将大陆抛在身后 / 却将弄臣的耻笑 / 和大船的坚固藏在心头 / 给我残缺的礼物 / 像泡沫堆出心上人的幻象
在欧洲我想到的可堪对比的剧目,是在柏林歌剧院里看的《唐乔万尼(唐璜)》。现代制作的歌剧,让贵族浪子唐璜一出场就领着一串打手般的舞者。在莫扎特原剧里,唐璜算得上单枪匹马反抗当时社会秩序的英雄,但在经过民主和平权运动洗礼的现代欧洲人看来,他并不是那么纯粹的一个英雄。作为一个贵族,和一个男性,他的所谓反抗—也就是仗着身份赋予的自由四处拈花惹草—或许并不像他自己认为的那么了不起。被欺骗的农夫,他被唐璜引诱的新婚妻子,被抛弃的贵妇,父亲被唐璜所杀的民女,他们看到的是一个仗势欺人的唐璜。但这些受害者的角色,也都受着自己视角的束缚,看不到自己的犹疑和愚钝。
是的,在某些方面,欧洲的确懂得更多。
这些无用的歌曲 / 这些无用的歌曲 语言的牢笼 / 在沉默坚硬的墙壁之间 / 肉体消散 / 每个死者都带走一个世界 / 你也将随塞壬的世界而去 船长 / 你何等幸运 毫不知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