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童年与历史写作——金安平访谈(5)

单读06:逃离-归来 作者:许知远


《单读》:以赛亚·伯林曾说过:研究历史需要一种想象力。在历史写作中,比如说像《孔子》的写作过程中,有很多千年前的生活细节、日常场景以及人的行为规范,是需要想象力再综合以资料才能复原的,您是怎么做到,并且把握好那个度?

金安平:首先,对于想象力,我有一种本能的信任。这可能和我小时候与父亲辩论庄子有关。其次,想象力本身有很多种,有司马迁式的想象力,有《左传》作家式的想象力,班固也有他的想象力,而庄子的想象力简直就是达到了疯狂的地步……我非常喜欢《齐物论》,那里面就蕴含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想象力。

在写《孔子》那本书时,我看了很多史料,后来觉得像《礼记》里的很多就不是史料,而是讲故事,有关于孔子的故事。你要在多大程度对它们达成一种信任?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我反复阅读汉代的著述,尤其是《礼记》,其中很多的记载是比较晚的,包括有一些是西汉的逸闻,故事成分过重,仔细考虑之后,就决定弃之不用。主要以《左传》、《论语》加上刘宝楠的《论语正义》,这里面就有很多历史的场景。

那是寻古的一方面,但同时我又考虑其他的因素。我非常喜欢庄子,尤其是“外篇”《山木》等,我反而觉得庄子是最了解孔子的人,他对孔子有一种“同理心”(empathetic understanding),这个“同理”不是通常意义上的同情,也不是某个向度上的理解,而是一种整体层面上的理解。这就回到历史研究中的想象力的问题,历史学家在寻找史料的时候,尤其是研究千年前的主题时,他必须对研究对象有一种强烈的“同理心”,再加上他的历史想象力。

我觉得庄子就抓到这一点了。比如,庄子他对孔子和弟子颜回的关系,就有一种“同理心”的理解,而孔子在谈到教育、谈自己的各个弟子,只是一种道德想象力(moral imagination),这和历史想象力(historical imagination)不一样。而庄子两方面都顾及到了,在《田子方》、《山木》篇中,他就在以一种丰富的想象力来抒写,他会嘲笑孔子,同时也会以非常低的姿态来嘲笑自己,以自身为参照系来理解孔子。每个人都有他的瑕疵和缺陷,你可以自嘲,也可以嘲笑他人,将自己和他人放在一种历史语境中,相当于把自己置身事外,来评价、想象和再现一群人,这是历史写作的精髓。从这个角度来说,我觉得庄子观照出了孔子作为一个历史人物的精神内核。所以我在前言中说了,我决定将《庄子》作为一个重要的资源和研究来源,当然不会太多,因为它在史实上毕竟缺乏可靠性。但从历史的整体的想象力上,它很重要,抓住了本质。

《单读》:所以说,这是一种整体层面上的理解。

金安平:有的时候,再现一个真实和饱满的历史人物,光靠史料本身是无法达到的。反而像庄子那样富有想象力的人,才能越过史实直达本质。比如我在书里讲到,孔子周游列国的线路,按司马迁的《史记》里的记述来复原,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反而一位日本学者在他的一个很短的“孔子传”里提到,《庄子》里写到的孔子周游路线反而比较可靠,就是从魏经宋,从宋到陈蔡,到楚,然后又到魏,最后回到楚国。而按司马迁《史记》中的那条线路,来回穿越,从时空上是不可能完成的。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