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连长虽然是个军人,却怎么看都还是个穿上军装的庄稼汉。他很胖,嘴唇也很厚,话不多,总是教大家怎么干活儿。他要谋划全年的生产和生活,虽然有伙食费,但远远不够,必须生产自救,第二年自己养猪、种菜,前一年需备足肥料。他的省俭是有名的,甚至要大家在路上将风吹落的树枝都捡起来,送到伙房。二三十岁的大学生,在他的号召下,都心甘情愿地做这样极琐细的事。
三
军营中也有激情和浪漫。那时党的第九次代表大会要召开了,大家都要向“九大”献厚礼,女生排承担了绣一巨幅毛主席像的任务,大约有一个双人床单那么大,像的下半部是许多葵花簇拥,不仅图像逼真,而且色彩分明,先做好了木制的相框,可供几个人同时刺绣,女生们日夜轮换不停,终于,赶在“九大”召开前绣制完成,连队参加县城里的庆祝游行,抬着这幅绣像,很是抢眼。
游行的事也是不断有的,每次毛主席的最新指示一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播出,大家就会集合,敲锣打鼓上城里去游行,不管如何,且将激情大大宣泄一下。连队有位从中国人民大学来的“才子”,虽然是学新闻的,音乐上却颇有修养,能在很短的时间里将“最新指示”完整地谱曲,并在队列前教唱。有一回,是关于我们这些“从旧学校出来的学生”的,更是让大家唱得异常投入:从旧学校出来的学生,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
大家从平铺直叙的散文语调中逐渐转向昂扬高昂,唱上去,唱上去,能感到一种难以平抑的兴奋。几遍之后,居然能脱开教唱,从头至尾唱下来了。“才子”因而很受指导员的器重,有时在别人劳动时,他坐在自己的床前,不停地搔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执行连里交给的作曲或其他的创作任务。
但是,有一天,我们竟然听见了他独自一人在宿舍嗷嗷大哭,惊动了连部的人都跑过来劝慰他。
问了接近连部的人,这才知道,原来是他新婚不久的妻子来要和他离婚了。
我们记得,还是刚到部队来没多久,他的新婚妻子就来过一次。极偶然地一瞥之下,那时的他们,是多么幸福的一对啊—妻子年轻而且漂亮,小鸟依人地傍着他,“才子”不好意思地回应大家艳羡的目光,又须臾不离地望着自己的爱妻。
部队明确宣告不许谈恋爱,但是对已婚者的配偶来部队探望,仍是很人道地安排招待所,让夫妇短期同住。“才子”的娇妻接连来过两次,仅是这一条就让我辈羡慕得要死,谁又能想到,他们的姻缘会如此短促呢?
令人感喟的还不只是这一点,“才子”的身世更是叫人长叹。他十几岁就参了军,跟随部队进过西藏,后来,居然一举考进了(不是保送)中国人民大学的新闻系—这在50年代真正是响当当的“名校名系”,不能不说他确有过人的才华。到1957年“反右”,他却因为乱“放”被打成了右派分子,送到农场劳动改造,几年后摘掉“帽子”,仍返回人民大学学习,毕业时赶上“文革”,分到某地方报社,报社负责人一看他的档案:“摘帽右派”,不敢收留,就又退回学校,既然是分不出去,便“寄存”到学生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