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我将证明,有一种心理学技术能够用来解析梦。在这一解析过程中,每个梦不仅可以被解读为一种有意义的心理结构,而且这种心理结构在特定地方也属于清醒状态的精神活动。我还将试图解释陌生未知的做梦过程,并且回溯到精神力量的自然特质,因为梦就是在这些力量的共同作用或者相互冲突中产生的。我的研究止步于此,如果关于梦的问题的叙述牵涉到更复杂宏大的问题,并且这些问题的解决必须借助于另一类材料,那我的叙述将就此中止。
我将前人关于梦的著作以及当代科学对梦的研究状况做一概要总结,放在前面,因为在本书的论述过程中,并不需要时常引述这些研究成果。尽管进行了上千年的努力,对梦的科学理解却只取得了微乎其微的进展。这一事实在文献中得到了普遍承认,因而没有必要再去引证具体的某个观点。在文章最后附有这些文献的列表,从中可以找到很多与我们的主题相关的、具有启发性的评论和大量有趣的材料,但是没有或者仅有极少的文献涉及了梦的本质或者将梦的任何谜团彻底解开。受过一般教育的非专业人员对这方面的知识自然知之更少。
史前人类对梦的原始看法,以及梦对他们对世界和灵魂的想象产生了怎样的作用,这一课题非常有意思,但是我也只能将其从本书讨论的话题中割舍出去。我要向读者推荐约翰·卢伯克爵士、赫伯特·斯宾塞、E.B.泰勒和其他作者的著作,并且只能补充说,只有当我们完成眼前所面临的梦的解析工作之后,才能充分理解这些问题和推测的涉及范围。
很显然,古希腊罗马人对梦的认识是远古时期对梦的理解的折射。他们认为梦与他们信奉的超自然世界有联系,梦从上帝和魔鬼那里带给人们启示,这些都是不言而喻的。在他们看来,梦对做梦者而言,必定具有一种重要的目的,一般来说,它们预示着未来。由于梦的内容以及梦带给做梦者的印象过于五花八门,自然很难使人们对梦产生一个一致的看法。因此有必要根据梦的价值和可信度,对它们进行分门别类。古代不同的哲学家在某些地方对占卜学采取了全然相信的态度,他们对梦的评价自然与这些紧密相关。
在亚里士多德的两部提到梦的著作中,梦已成为心理学研究的一个题材。我们被告知,梦不是上帝的神谕,不具有神圣的特性,而更倾向于是“恶魔的”,因为自然具有恶魔性,不具有神性。这就是说,梦不是来自超自然的启示,而是遵循着与神性有亲缘关系的人类精神的法则。梦被定义为睡眠者在睡眠中的心理活动。
亚里士多德对梦生活的一些特征已有了一些了解。例如,他知道睡眠中感觉到的轻微刺激将在梦中通过强烈的方式表现出来。(“当身体的某个部位感到略微有些热,人就能梦到他正在穿过大火,感到灼热难忍。”)他由此推断,身体发生变化的第一信号可能由梦向医生透露出来,而这一变化在白天是不易觉察到的。
我们知道,亚里士多德以前的古人并不将梦看作是心灵做梦的产物,而认为梦源于神灵的启示。这两种截然相反的思潮,那时候就已经形成,并且影响着历史上的每个阶段对梦生活的看法。人们将真实的、有价值的梦与虚荣的、欺人的及无价值的梦区分开来。前者给做梦者带来警示或预知未来;后者则使做梦者误入歧途或者将做梦者引向毁灭。
格鲁佩在麦克罗比斯和阿尔特米多鲁斯之后重新给出这样的梦的分类:“梦可分为两类。第一类被认为只受到当前或过去的影响,但对未来却无关紧要。这一类包括失眠症,它直接再现了一个特定想象或其对立面——比如饥饿或饱足;还包括梦魇,它使想法在幻想中延伸——如噩梦或梦魇。相反,第二类梦则被认为决定着未来。它们包含:1)在梦中接受的直接预言(神谕);2)对某些未来事件的预告(梦幻);3)需要解释的具有象征意义的梦(梦兆)。这一理论持续了几个世纪。”
《梦的解析》的任务跟这些对梦的不同评价紧密相关。人们总是希望通过梦也能得到重要启发,然而不是每个梦都能被立刻理解,人们也不知道,那些不能被理解的梦是不是也包含着某些重要的东西。因此人们总是试图把不被理解的内容替换解释为易懂的、有逻辑含义的。这种释梦方法的权威是古代后期达米蒂斯的阿尔特米多鲁斯(Artemidoros),他的著作内容详尽,足以弥补同类著作失传带来的损失。
古代人对梦的非科学性理解,显然与他们整体的世界观相吻合。他们认为:世界观被投射到外界,是一种客观存在,但它只在精神生活领域具有现实性。在世界观的建立中,要对早上清醒状态下回忆起的梦进行思考,因为在回忆梦时,梦好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与其他心理活动都十分不同。
顺便提一句,这种认为梦是来自超自然力量的看法,如今还有大量拥护者。除了那些虔诚的、坚持神秘主义的作家(在那些没有被科学解释的领域,对超自然力量的信仰大行其道,他们当然有充分的理由这么做),甚至那些头脑理智、反对故弄玄虚的人也想用梦的不可解释性,来支持他们对超人类精神力量的宗教信仰。
某些哲学学派(比如谢林)对梦的高度推崇,是古代认为梦具有神圣性的清晰反映。关于梦是否具有预言未来的力量的争论,一直都没有停止。虽然心理学上一直都没能提出足够的论据来反驳上述观点,但是显然每一个受过科学思维训练的人,都无法接受这种非科学推测。
因此要书写梦的科学认识史是很难的,因为在这些认识中,虽然某些地方很有价值,但是几乎每个方向上都没有什么长足进展,也没有形成基础,以使后续研究者能继续研究从而得出确定结论。正好相反,每个研究者都必须从头开始。如果我按照作者的顺序,汇报他们每个人的观点,那我就无法为目前的对梦的研究状况提供一个概括的总况。因此,我决定不是按照作者,而是按照主题,从材料到解决方法,列出出现在文献中梦的单个问题。
因为关于梦的文献太过散乱,并且时常牵涉到别的学科,因此我必然会有所遗漏。只要我没有遗漏一些基本事实,或者在阐述中丢掉一些重要方面,就还请读者不要苛求了。
不久前,大部分的作者还倾向于把睡眠和梦当作同一主题研究,事实上还有精神病理状态的其他与梦类似的状态,比如幻觉、幻视等也被联系在一起。与此不同的是,在最新的研究中梦被单独分离出来,并且梦的领域的具体问题被当作了研究对象。我在这样的变化中发现了这样的想法,那就是在研究模糊对象时,只有对一系列的细节进行研究才能获得解释并且取得共识。我在这里也是要提供一个对具体心理特质的细节研究。关于睡眠我倒不必花太多力气,因为它主要是生理学研究的问题,尽管在睡眠状态特性中肯定含有能引起精神变化的条件。因此,关于睡眠的文献未被纳入其中。
对于梦的现象的科学兴趣经常会引出下述问题(这些问题在一定程度上有重叠)。
第一节 梦与清醒状态的关系
清醒者天真地认为,梦就算不是来自另一个世界,那它也把做梦者带到了另一个世界。老一辈的布尔达赫(Burdach)细致而敏锐地描述了梦的现象,对此我们十分感谢,他的下列描述也总是被引用:“梦从不会重复日常生活中的劳累和享受、快乐和痛苦,而更多的是让人们从这些中解脱出来。甚至当我们满脑子都想着一件事或集中能量于某件任务上,在梦里出现的也是一些完全陌生的东西,或者只出现与陌生事物相连的一点点现实因素,或者梦只是符合了我们的心境,而把现实状况用象征的方式表达出来。”
在这一方面,J.H.费希特(Fichte)直接称其为“补足的梦”,称它们是心灵自我治愈的一个神秘方式。
L.斯特姆佩尔(Strümpell)关于梦的特质和起源的著作受到各方面高度评价,里面同样说道:“人一旦做梦,就脱离了属于清醒意识的世界。”他又说:“在梦中,对由清醒意识整理好的内容还有其正常行为的记忆,完全失去了。”另外还有:“在梦里,人完全与寻常事务以及清醒时的生活隔绝开来,对此毫无记忆。”
然而在关于梦和清醒状态的关系方面,更多的作者持相反意见。哈夫纳(Haffner)说:“首先,梦使清醒生活继续进行。
梦总是与不久前出现在意识里的意念相联系。如果仔细研究,几乎总能发现一条线索,它与白天发生过的事件紧密相连。”魏甘德(Weygandt)直接反对之前引用过的布尔达赫的观点:“因为很明显在大部分的梦中,我们恰好是回到了习惯的生活,而不是从那里解脱出来。”
莫里(Maury)简短地说:“我们的梦表现的就是我们的所见、所说、所欲和所为。”
叶森(Jessen)在他1855年的《论生理学》一书中,表达得更详尽:“梦的内容或多或少由个人性格、年龄、性别、社会地位、教育程度、生活习惯还有他以前的整个生活经历所决定。”
关于这个问题,哲学家J.G.E.马斯(Maass)鲜明地表达了他的立场:“经验证实了我们的观点:我们最常梦到的东西,也是我们投入最多热情的东西。我们的热情必定影响着我们梦的产生。有野心的人梦到(或者只是在他的想象里)已经摘得或者就要摘得的桂冠;恋人梦到其正甜蜜渴望的东西……所有沉睡在内心中的肉欲和厌恶,如果受到某种刺激而被唤醒,就能产生一些想象形成梦,或者把这些想象融入一个已经形成的梦中。”
关于梦的内容依赖于现实生活,古人也持有相同的看法。我在这里引用拉德斯德克(Radestock)的话:“因受到忠告,薛西斯打消了远征希腊的想法,但是在梦里这一想法却一再被重新点燃。会释梦的波斯智者阿尔塔巴努斯中肯地告诉他,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在卢克莱修(Lucretius)的说理诗《物性论》中有这样一段:“不管人们追求什么,不管我们忙于什么,头脑总是执着于它的目标,梦中的情况也是这样,律师总是在试图为他们的案子辩护,提出解决方案,将军总是在疆场作战。”
西塞罗(Cicero)早于莫里很多年就发表了相似的观点:“我们白天看到的和想过的,在梦中继续进行。”
看来,关于梦与清醒状态的关系的两种看法彼此矛盾,不可调和。而F.W.希尔德布兰特(Hildebrandt)认为,梦的特点只能用“一系列通向矛盾的对立”来描述。“第一种对立说的是,一方面梦完全脱离了现实的、清醒的世界;另一方面这两方却是在不断相互渗透,彼此相互依存。梦与清醒时经历的现实完全不同,人们可以说,它们之间有着不可逾越的鸿沟。它使我们脱离现实,消除了对现实的普通记忆,使我们置身于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中,我们在里面有着完全不同于现实状况的生平经历。”
希尔德布兰特说:“当我们入睡后,整个生命和它的存在形式就好像掉进了一扇看不见的陷落活门,就此消失不见。”一个人可能梦到一个去圣荷勒拿岛的航行,并且向被囚禁在那儿的拿破仑提供了一些上好的摩泽尔葡萄酒,因此他受到了前皇帝拿破仑最亲切的接见。
他甚至为这有趣的想象因为醒来被打破而感到遗憾。人们比较这梦中的想象和现实情况,就发现这个人既不是酒商,也从来没有打算过成为一个酒商。他从来没有航过海,而且就算他要航海的话,圣荷勒拿岛也最不可能成为他的目的地。对拿破仑,他从没有过好感,甚至可以说他对拿破仑还有种咬牙切齿的爱国主义仇恨。而且当拿破仑在这个岛上死去时,这个做梦者还没有出生,这也就是说他们两个绝对不可能有什么私人关系。因此对这两段彼此吻合,却各自向前进行的生活片段来说,这个梦是介于两者之间的一个陌生经历。
……
因此,我将举出一个我自己的梦,来说明我的释梦方法。每一个这样的梦均须有一个“前言”。所以我想请读者们,先把我的兴趣,暂时当作自己的兴趣,专注于我的一些生活细节,因为这种转移对研究梦的隐藏含义是非常有帮助的。
1895年夏,我曾对一位年轻女病人进行心理治疗,她与我以及我家人素有交情。很容易理解,这种关系会给医生和病人带来各种不安。医生的个人因素牵涉得越多,他的权威就越少。治疗失败会使两家历来的友谊受到损害。事实上,我只取得了部分的成功,病人不再有“癔症焦虑”,但她生理上的种种症状并未好转。那时我尚未确知癔症的治愈标准,因此我鼓起勇气,向患者提出了一个治疗方法,但是患者看样子并未接受。
有一天,我的同事奥托(Otto)拜访了这患者——伊玛(Irma)的乡居,回来后与我谈起。于是我问起她的近况,所得的回答是:“好了一些,但没全好。”我知道我听后非常气愤,因为奥托的话,因为他的语气。那听起来就好像在指责我的不对,好像是在抱怨我对患者承诺了太多却没有兑现。而且我不由猜想,一定是那些最初就不赞成我的治疗的亲戚们,影响了奥托的看法。但我当时并未弄清楚自己的不快,也就没有说出来。在当晚,我还是把伊玛的病史写下来,希望能把它交给我们共同的朋友M医生,他当时是我们圈内的权威人士,我希望他能为我正名。而就在当晚(或者是隔天清晨),我做了这样一个梦,并且在醒来后马上就记录了下来。
1895年7月23日/24日之梦
在一个大厅里,我们招待了很多宾客,伊玛就在人群中,我马上走到她旁边,想回答她的来信,并且责备她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我的治疗方法。我对她说:“如果你仍感到痛苦,那都怪你自己!”她回答道:“你可知道,我最近喉咙、肚子、胃都痛得要命!”我很吃惊,然后打量她,发现她看起来苍白又浮肿。我想,我可能最后确实忽略了一些生理上的问题。于是,我把她带到窗口,检查她的喉咙。
正如一般常戴假牙的淑女们一样,她也免不了有点抗拒。其实我以为她是不需要这种检查的。结果在她张大嘴后,我发现她右边喉头有一块大白斑,而其他地方也多有广泛的灰白小斑,都扩展成了灰白色的痂,看来很像鼻子内的“鼻甲骨”。我很快地叫M医生来再做一次检查,证明与我所见一致。
M医师今天看起来与以往不同,苍白、微跛,而且没有胡子。现在我的朋友奥托也站在伊玛旁边,另一个医生里奥波德(Leopold)在叩诊她的身体,并说道:“左下方胸部有浊音。”又发现她左肩皮肤有炎症病灶(虽隔着衣服,我也能摸出这伤口)。
M医师说:“毫无疑问,感染了,但是没什么大碍,只要拉拉肚子,就可以把毒排出来。”而我们都立刻明白,感染是从何而来。大概不久前,伊玛身体不舒服,奥托给她打了一针丙基制剂,丙基……丙酸……三甲胺(那构造式是加粗呈现在我眼前的)。其实,人们是很少这般轻率地使用这种药的,而且很可能当时针筒也不够干净。
这个梦与别的梦相比,有很多优越性。它可以很快被关联到白天发生过的事情上,它的主题也是明确的。前言中已经对此做出了说明。我从奥托那听到伊玛的消息,以及我一直写伊玛的病历直到深夜这件事,也影响了我梦中的思想活动。但是就算这样,就算读了前言和了解了梦的内容,也没有人能明白这个梦的含义是什么。我很奇怪,为什么伊玛会有那样奇怪的症状,因为显然它不是我原来治疗的那些病症,丙酸的注射,还有M医师的安慰之词,都让我觉得好笑。在最后,梦比一开始更加模糊,更快地掠过了。为了了解其含义,我必须进行更深入的分析。
分析
一、在一个大厅里,我们招待了很多宾客。那年的夏天,我们正住在贝莱福(Bellevue)丘陵中的独栋别墅,紧邻卡伦山。这座房子本是建来用以休闲的别墅,所以里面的房间都超乎寻常地高大宽敞。这梦发生在这儿,并且是我妻子生日庆会的前几天。白天时,我妻子刚表达了想在生日当天宴请一些朋友的愿望,而伊玛便是其中之一。因此,在我的梦中,就预演了我妻子生日当天应该出现的情况——我妻子生日、很多客人、伊玛也在、贝莱福的大厅。
二、我责备伊玛到现在都还没有接受我的治疗方法。我对她说:“如果你仍感到痛苦,那都怪你自己!”在醒时我也有可能说出这种话,而且可能事实上我也已经说过。当时我以为(日后我已认识到那是错误的),我的工作只是向患者揭示他们症状下面所隐藏的根源。至于他们是否接受那些解决方法——这些方法当然决定了治疗的成功与否——他们怎样选择,当然不能由我负责。对于这个现在已被改掉的错误,我心存感激,因为我认为自己应该治好所有人,而这个错误减轻了这个责任。在梦中,我告诉伊玛那些话,无非是要表示她今日之所以久病不愈,实在不是因为我治疗不力。如果是伊玛自己的责任,那当然就不是我的责任。难道这就是做这个梦的目的所在?
三、伊玛抱怨说:“我最近喉咙、肚子、胃都痛得要命!”疼痛是她找我时就已有的症状,但当时并不太严重,她更多的是抱怨恶心、想吐。喉痛、腹痛、喉紧这些症状从来没被提起过。我很奇怪,为什么我会在梦中编造出这些症状,其原因目前我还没找到。
四、她看起来苍白又浮肿。实际上伊玛一直是脸色红润,所以我怀疑大概在梦中她被另一人“取代”了。
五、我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大概我以前确实忽略了一些生理上的问题。读者们都知道,一个精神医生常常会害怕自己把其他医生诊断的生理疾病也统统当作精神癔症来治了。一个不知何处来的微小的怀疑——我感到的惊吓是否真诚——让我感到轻松了。如果伊玛的疼痛来自生理原因,那就不归我负责了。我只负责去除精神癔症带来的疼痛。也许潜意识里,我反倒希望以前癔症的诊断是个错误,这样对我治疗无效的指责也就无从谈起了。
六、我把她带到窗口,检查她的喉咙。正如一般常戴假牙的淑女们一样,她也免不了有点抗拒。对她来说,其实完全不必。实际上以前我也从没有理由去检查伊玛的口腔。这梦中的情景,使我想到以前有个富婆来找我看病,她外表显得那般漂亮年轻,但一旦要求她张开嘴巴,她就尽量掩饰她的假牙。“其实伊玛完全不必这么做”,这句话似乎是对伊玛的恭维,但我猜测还有另一层含义。
如果认真分析,人们能够感觉到自己是否已经想到了所有应该想到的。伊玛站在窗口的一幕,突然使我想到另一段经历:伊玛有一位很亲密的、受我高度评价的朋友。有一天我去拜访她时,她正好就像梦中伊玛一般站在窗口,对她的医生——M医生(就是梦中的那位)说,她有白喉结的痂。M医生,还有白喉结的痂都在梦中呈现了。现在我想到,在过去的几个月里,我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另一个女人也患有癔症。确实,这是伊玛自己告诉我的。但是我知道她有哪些症状呢?有一个症状就是跟我梦中的伊玛一样,她也患有癔症性的窒息感。
在梦里,我把我的病人用她的朋友代替了。现在我想起来了,我总觉得这个女人会像伊玛一样来找我寻求治疗。但是我又觉得不可能,因为她实在太内向保守了。她“抗拒”,就像梦中呈现的一样。另一个解释也可能是“她本不必这样”,到目前为止,她确实表现得很好,在没有外来帮助的情况下就控制了自己的病况。最后剩下苍白、浮肿、假牙这些线索无法在伊玛和她这位朋友身上找到。假牙可能来自那富婆;而另外,我更倾向于往糟糕的牙齿上联想。
我想到另一个人物,她不是我的病人,而且我也不想接受她成为我的病人,因为我已经意识到,她在我面前局促不安,也不会是听从治疗的病人。她一向脸色苍白,而且即使她有一段时间状态特别好,她也是浮肿的。
这样我用了另外两个女人来取代伊玛,她们与伊玛一样都对我的治疗有抗拒。我之所以在梦中用她们取代伊玛,可能是因为对她们更加同情,或者我觉得她们更加聪明。我觉得伊玛太笨,因为她没有接受我的办法,而其他的女人可能较聪明、可能更会让步。所以“在之后,嘴很好地张大了”,她说的话也比伊玛更多。
七、我发现她右边喉头有一块大白斑,而其他地方也多有广泛的灰白小斑,都扩展成了灰白色的痂,看起来很像鼻子内的鼻甲骨。白斑使我联想到白喉,还有伊玛的那位朋友;除此以外,还让我想起大约两年前我大女儿得的重病,以及那段痛苦阶段的诸多不如意。“鼻甲骨”的痂使我想起自己的健康问题,当时我常服用古柯碱来抑制鼻部的肿痛,而几天前,我听说一个病人因用了古柯碱,而使鼻黏膜大块坏死。古柯碱的推荐是由我于1885年发起的,也给我带来一连串的指责。而且有位1895年去世的挚友因大量滥用古柯碱,而加速了自己的死亡。
八、我很快地叫M医生来再做一次检查。这直接反映出M医生在我们之间的地位。但“很快地”已经足够引人注目,必须对其加以解释。这让我想起一段令人伤感的行医经历。当时磺酰胺(Sulfonal)还在被广泛使用,并且看不出什么副作用,而当我把此药开给一个患者时,病人出现严重的中毒反应,以至于我不得不赶紧向有经验的前辈们求助。这件事深深地印在了我脑海中。另一件事使这一印象更加深刻,那就是中毒的那位病人,她跟我的大女儿同名。直到现在我才发现这一点,这简直就是命运的报复,以人换人。一个玛提尔德换一个玛提尔德,以牙还牙,以眼还眼。我好像一直都在为自己行医上的失误自责,并且寻找一切能够自责的机会。
九、M医生脸色苍白、没有胡子、微跛。M医生实际上就是个脸色苍白、让他的朋友们担心的人。但是其他两个特征则肯定是属于其他人的。我想到我那位在国外的哥哥,他的胡子刮得一干二净,并且,如果我记对了,梦中的M医生跟他十分相像。前几日有消息传来说,他因为髋关节的关节炎而跛行。这肯定是我为什么在梦中把两个人混成一个人的原因。我还记得很清楚,我曾经因为这两人而情绪不佳。因为他们都曾经拒绝了我给出的意见。
十、奥托站在伊玛旁边,而里奥波德为她做叩诊,且注意到她的左下胸部都有混浊音。里奥波德也是医生,是奥托的亲戚,由于两人干的是同一行当,所以一直被人们作为彼此的竞争对手进行比较。在我主持儿童精神科门诊时,他俩都在我手下帮过忙。梦中的情景其实反映了那时的状况。当我跟奥托就一个病例进行辩论时,里奥波德则重新给那个孩子做了检查,并且为诊断决定做出了意想不到的贡献。像检察员布莱斯希(Brsig)和他的朋友卡尔(Karl)一样,他们俩的性格也迥然不同。
一个胜在敏捷,而另一个沉稳、谨慎扎实。在梦里,我让他们俩作为对立面出现,无疑是为了突显里奥波德的认真。这种对比类似于前文中所说的不听话的病人伊玛和她看起来更聪明的朋友。这时候我发现了一个梦中思想的运行模式:从生病的孩子到儿科诊所。——“左下的混浊音”与当时里奥波德参与的病例的细节完全吻合,并且他的仔细让我惊讶。除此之外,还有一种感同身受掺杂其中,也许是因为我对病人的感情,我对伊玛当然可能怀有那种友情。这位女士显然是有肺结核的症状。
十一、左肩皮肤上有炎症的病灶。我一下子就想到这正是我风湿痛的部位。每当我熬夜到深夜,这毛病就要发作。梦中说的话(“虽说隔着衣服,我仍可摸出这伤口”)也因此有第二层含义,就是说我是在摸自己的身体。另外,我也注意到,“炎症病灶”这句话很少用来指皮肤问题。“左上后部的炎症病灶”这一说法是常用的,并且是指肺部,因此又一次指向了肺结核。
十二、虽说穿着衣服,这只是一个插入语。儿童诊所里的孩子都是脱光衣服接受检查的,对于成年女性,我们当然不可能这么做。当人们谈论起名医,都要提到,他可以隔着衣服对病人进行诊断。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再深入想到什么。
十三、M医生说:“毫无疑问,感染了,但是没什么大碍,只要拉拉肚子,就可以把毒排出来。”这乍看十分荒谬可笑,但如同其他部分一样,这段也要被分解分析,仔细追究,倒也有一种含义。在梦中,我发现病人长有局部白喉。从我女儿患病的日子,我想到关于局部白喉和白喉的讨论。后者是由局部白喉发展而成的一般性感染。里奥波德发现的混浊音就是这种一般性感染的表现,并且让人想到肿瘤转移。虽然我觉得,白喉不会引起肿瘤,我更认为这是脓血症。
“没什么大碍”是安慰之词。梦中的最后部分想要说明,病人的痛苦其实是来自生理性的原因。这大概是我试图为自己推卸责任的又一尝试,因为白喉带来的痛苦显然不能通过心理治疗来减轻。这时我开始自责起来,仅仅为了让自己良心轻松,我就给伊玛编造了这么严重的病。这看起来多可怕啊。除此之外,我又使这个好出路更加保险——让这安慰的话从M医生的嘴里说出来。我在这要让自己超脱于梦境,以便对它进行分析。
为什么这安慰之词完全是无稽之谈?
痢疾:还有某种牵强的理论认为,通过肠道可以将疾病物质从体内排出。我在梦中是在嘲笑M医生的无稽解释和奇怪的病理联系吗?关于痢疾,我想到了一些别的事。几个月前,我接收了一个严重消化不良的病人,其他医生都将他作为贫血症、营养不良来治疗,而我马上发现,他其实是患有癔症,但我不想对他进行心理治疗,而是让他去海外旅游。但几天前,我收到这个病人从埃及发来的绝望的信,里面说,他在那里又发作了一次,然后被当地的医生诊断为痢疾。我认为,这位不知名的医生被癔症蒙蔽而犯了这个错误,但是我也忍不住自责,因为我竟然让一个因癔症而肠胃不适的病人去一个容易引起生理上肠胃不适的地方。痢疾的读音听起来像白喉,这种替换在梦中很常见。
对,肯定是这样:关于痢疾的安慰之词从M医生口中说出,是有意在取笑他。因为我记得,他有一次也是这样取笑另一位医生的。他与这位医生一起被邀请参加一个会诊,这位医生态度乐观,而M医生则觉得自己必须对其看法进行批评,并且反对说,他在病人的尿中发现了蛋白。那位医生不为所动,而是轻松回答说:“没什么大碍,尊敬的先生,蛋白会排出去的!”
毫无疑问,在梦中我有意取笑那位认不出癔症的医生。我经常在想:M医生知道他的病人,也就是伊玛的那位大概得了肺结核的朋友,也可能有癔症吗?他认出了癔症,还是被蒙在鼓里?
但我在梦中这般刻薄地取笑他,究竟又有什么动机呢?答案很简单:M医生和伊玛一样,都不赞成我的治疗方法。在这个梦里,我已经向两个人进行了报复。对伊玛是通过这样的话:“如果你仍感到痛苦,那都怪你自己!”对M医生的报复是通过让梦中的他说出可笑的安慰之词。
十四、而我们都立刻明白,感染从何而来。这不太合理,因为在这之前我们连感染都没发现,感染是里奥波德发现的。
十五、大概不久前,伊玛身体不舒服,奥托给她打了一针。奥托确实说过,前不久他住在伊玛家附近的旅馆,因为那里有人突然觉得不舒服,他就给他打了一针。打针重新让我想起了我那不幸的、因古柯碱中毒的朋友。我当时建议他内服古柯碱来戒掉吗啡,没想到他却进行了古柯碱注射。
十六、打的药是丙基制剂,丙基……丙酸。我到底是怎么想出这些来的?在我写病历并且做梦的当晚,我妻子打开了一瓶利口酒,上面写着安娜纳丝(Ananas)的字样,它是我们的朋友奥托送的礼物。他显然习惯找到各种理由送礼物,真希望有个女人能将他这种毛病治好。这利口酒有种劣质烈酒的味道,我一点也不想喝。我妻子认为:我们可以把它送给佣人,但是我更为谨慎,并且在拒绝的同时加上了人道化的评论——“佣人也是人,不至于要被毒死吧!”劣质烈酒的气味(Amyl)显然让我想到这一连串的、在梦中作为合成式出现的丙基、甲基等。梦中我进行了一次置换——在闻到酒气味(Amyl)之后,我梦到了丙基(Propyl)。这种置换情况可能恰好出现在生物化学中。
十七、三甲胺:对梦中出现的构造式我记得非常清楚,因为它用粗体写出,就跟画重点一样。三甲胺要把我引向何方,为什么它要以这种方式吸引我的注意力?我有一个老友,多年前我们就时常谈论各自的研究,在一次谈话中,他向我说明他关于“性”的化学研究,并且提到,他发现在三甲胺中也能找到性激素代谢的一种产物。三甲胺在我梦中可能代替了“性”,而在我眼中,“性”正是一个精神病学上的大问题。我的病人伊玛是一个寡妇,如果我硬要自圆其说的话,她的毛病可能就是由“性”的不满足而产生。当然这种说法必不会被那些追求她的人们所接受,但这样的分析,似乎颇能与梦里情节相吻合。
我意识到,为什么三甲胺的构造式如此清晰地出现在我梦中。总而言之,三甲胺不仅是关于那强烈性欲的暗示,还指向了让我满意的那个人,因为他赞同我的观点。这个对我来说十分重要的朋友,就不再出现在我的梦中了吗?不,他的研究重点在于鼻炎和鼻窦炎,并且在科学领域初步揭开了鼻甲骨与女性生殖器官的关系(伊玛脖子那的三个灰斑)。我让他给伊玛做检查,看看她的胃疼是不是跟鼻子有关。而他自己也患有鼻溃疡,这让我很担心,因此可能在梦里我把这个替换为脓血症了。
十八、其实,人们是很少这般轻率地打这种针的。这完全是在指责奥托的轻率。白天时,当他通过话语和眼神流露出对我的埋怨之意时,我就这样想过:他是多么容易受到别人影响啊,又是多么容易就下判断啊!除此之外,梦中那句话再一次让我想到那位因注射古柯碱而去世的朋友。前面已经说过,我根本就不想让他注射古柯碱。还有可怜的玛提尔德,她也是死于对于药物的轻率使用,我为此是十分自责的。在梦里,我一方面受到良心的谴责,另一方面又试图竭力摆脱这种良心谴责。
十九、很可能连针筒也不干净:这又是指责奥托的,但这来源又不同。我之前有一个82岁的老病人,我必须每天给她打两针吗啡来维持。昨天我偶然碰到了她的儿子。目前她生活在乡间,我听说她现在得了静脉炎。我马上想到,这肯定是由针筒的不洁造成的。我感到很骄傲,因为在我给她打针的两年间,从来没发生过这样的事,对于注射器是否清洁彻底,我一向是十分挂心的。我可是有良心的医生。我又想到我妻子,她在怀孕时患过血栓症。这样在我的记忆中关于我妻子、伊玛还有死去的玛提尔德就有三个相似的事件,它们显然在我的梦中被混成了一个。
这就是我对这个梦的解析。
在分析过程中,我尽力不为了使梦的内容和梦的隐藏含义联系起来,而故意让一些意念产生,让梦的含义自然展开。我意识到,在梦里我的某种意图得以实现,这也是做这个梦的动机。昨夜的一些事件(奥托带来的消息,还有写病历这件事)激起了一些愿望,并且它们在梦中得到了实现。整个梦的结果,就在于表示伊玛如今的痛苦不是我的责任,而是奥托的责任。奥托关于我没有把伊玛治好的抱怨让我生气,所以我在梦中报复了他,让他的抱怨针对他自己。这梦利用其他一些理由(随后我就要解释)使我从伊玛的病况中推卸了责任。这个梦展现了一个我希望发生的事实,它的内容其实是欲望的满足,愿望就是它之所以产生的动机。
奥托·兰克目之所及就是这些。如果把梦当成是欲望的满足,那么每个细节都是很容易理解的。在梦中,我不仅通过责备他给病人进行的轻率的治疗(打的那针),来报复他针对做出的轻率反对,我还因为他送的那闻起来像烧酒的劣质利口酒报复了他,并且在梦中合二为一:打的针剂是丙基制剂。这样我还不满意,而是通过给他设立一个优秀的竞争对手来继续我的报复,我的意思好像是,比起你来我可更喜欢他!奥托不是唯一一个在梦中承受我的怒火的人。我还对不听话的病人进行了报复,在梦里我把她替换成了另一个更聪明、更温顺的病人。
我也不让M医生自相矛盾的话就这么轻易说出来,而是让他表现得完全像个无知的蠢货(“会有痢疾,拉拉肚子就好了”)。事实上,就像我想将伊玛替换成她朋友,奥托替换成里奥波德一样,看来我很想把他替换为一个更渊博的医生(就是那位跟我谈到三甲胺的朋友)。让我远离这些讨厌的家伙吧,让我自己选三个人来代替吧,这样我也不必承担那些莫须有的指责啦!在梦中,我通过种种复杂交错,来让那些对我的指责显得毫无根基。因为伊玛自己拒绝了我的治疗方案,所以她现在的病痛完全是她自己的责任。她的病痛与我无关,因为这是生理性的毛病引起的,通过心理治疗自然不能治愈。
她的痛苦可以被解释为来自她的寡居生活(三甲胺),这种情况我也没法改变啊!她的痛苦还来自奥托给她打的那草率一针,针剂的内容很不合适,我当然是从来没给她用过那种药的。伊玛的病痛还由那个注射器不干净导致,就好像那个因此而得了静脉炎的老妇一样,而在我这从来没有发生过这样的事。所有的关于伊玛病痛来源的解释,看起来都将我的责任推卸得一干二净。而事实上,这些解释不能互相支持,而是自相矛盾的。
这个梦完全就是对我的意图的支持,这让我想到那个被指控借了邻居的沙发并且把它损坏了的人,他在辩护时先说,他归还沙发时,沙发是好好的,又说他借时,沙发已经坏了,最后说,他从来没借过沙发。如果这三个辩护说法有一个被采纳,那这个男人就得被宣布无罪。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主题牵涉其中,我看不到它们与我试图从伊玛的病痛中推卸责任这一主题有什么联系:我女儿的病,那与我女儿同名的女病人的病,古柯碱的害处,到埃及旅行的病人的病情,对我太太、我哥哥、M医生的健康的关怀,我自己的健康问题,我那患有化脓性鼻炎的朋友。总体来看,它们指向了一个共同的含义,那就是医生对于健康的关心,不管是自己的,还是他人的。当奥托向我说明伊玛的病情后,我感受到的那种不明的尴尬,依然让我记忆犹新。这种掠过心头的感觉,终于在我的梦里宣泄了出来。那时的感受就如同奥托对我说:“你对医生的责任没有给予足够的重视,没有良心,对你给出的承诺也没有去加以实现。”
因此,我就在梦中,竭尽所能地证明,我是多么有良心啊!我是如此关心我的亲属、朋友和病人!然而奇怪的是,在梦里还有一些痛苦的回忆,它们不是站在我这一边,而是为奥托的谴责说话。这些内容看起来是不偏袒的,我的梦也是建立在这些内容的彼此联系上,但是它们与“我不需要对伊玛的病痛负责”这一主题有什么联系,在这里我还没有答案。
我不想断言,这个梦的含义已经被毫无纰漏地揭开了。
我仍可花更多时间来讨论它,解开新的谜团。在某些地方产生的想法,可以继续深入跟踪探讨,但是对于分析自己的梦,我还是有顾虑,相信每个人都能理解,因此我决定就先止步于此。如果有想要批评我太过含蓄的人,那只能请他自己试试,把这工作做得更为直白些。我满足于这刚获得的新认识——如果人们按照上述分析方法来对梦进行解释,就会发现,梦真的有它的含义,而不只是一般作者认为的,它只是表现了大脑活动的碎片。通过完成的释梦工作,我们可以认识到,梦是欲望的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