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第二周
王宫虽美,危机四伏。置身王位,烦扰不请自来;侍于王侧,伴君如伴虎。此地处处门窗,人人耳目,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今年的圣诞节快到了,虽然比平时冷清些,但温馨舒缓的节日气息仍然脉脉流动在城市的空气中。米克罗夫的工作压力也减轻了不少,因为记者们都丢开他们的文字处理器,跑到哈姆雷玩具店[19]哄抢给孩子们的礼物,或者成群结队涌进卡拉OK酒吧进行年末的狂欢了,而走在这一片欢乐祥和中的米克罗夫却步履沉重。他漫无目的地在潮湿的街道上走着,要找什么呢?自己都不太清楚。找某个东西,随便什么东西,只要能让他逃离坟墓一般冰冷沉默的家。今年的圣诞减价开始得挺早,现在正是购物的好时机。然而,商店门口挨挨挤挤的不是顾客,而是一群年轻人,操着北方口音,伸出脏兮兮的手讨要钱财。是今年情况特殊,还是他以前太忙了,根本没注意到他们?他打起精神,想在国王大道沿路来个圣诞大购物,但很快就泄了气。他根本不知道自己的孩子想要什么礼物,也不知道他们对什么感兴趣。还有,他们肯定是和他们的妈妈一起过圣诞节。“他们的妈妈”,不是“奥菲娜”,他注意到自己这么快就用这没有爱的称呼来代替多年的结发妻子了。他盯着一家店的橱窗,里面摆着能挑动每个男人荷尔蒙的女式情趣内衣,他不知道自己的女儿是不是也会穿这样的内衣。正想着,一个年轻的女孩打断了他的沉思。虽然化着厚厚的妆和“烈焰红唇”,这女孩子看上去也就十七八岁。天气很冷,还下着毛毛雨,她的塑料雨衣却没扣。
“你好啊,帅哥。圣诞快乐!是不是想买点东西放在圣诞树上啊?”她翻动着雨衣,里面露出好大一片白花花的青春的肉体,“圣诞特价专卖,只要三十英镑。”
他久久注视着她,幻想着把雨衣全部脱下,在塑料、人造皮革和内衣之下,是这样一个女人,充满着逼人的青春活力,紧实、坚挺的肉体。红唇皓齿,那笑容甚至让他差点错觉是真心的。三天多来,他跟别人谈的全是正事、工作、离婚……他很清楚,自己是那么渴望单纯的陪伴,就连和妻子吵嘴争论哪种牙膏品牌比较好都比现在死一般的寂静好多了。他需要和人交流,与温热的肉体接触。他不会有罪恶感的,特别是奥菲娜出了这么档子事之后。眼前就是个报复她的机会,他不能就这么愚蠢窝囊地被戴了绿帽子。他又看了一眼这个女孩,尽管心里涌起复仇的渴望,他还是觉得强烈的反感。一想到她一丝不挂地站在自己面前,露出乳头、体毛和腋窝下被抓挠过的痕迹,身体散发出独有的味道,他就恶心想吐。这女孩子的主动求欢让他十分尴尬和恐慌。万一有人看见了呢?不过,更让他吃惊的是自己的感觉。他的身体本能地排斥眼前这个女人—只是因为她和奥菲娜一样都是女性吗?他恍恍惚惚地拿出一张五英镑的钞票,匆匆塞给她,大吼大叫起来:“走开!看在上帝份上,走开!”接着他更恐慌了,想着会不会有人看见他给了一个妓女钱,于是他赶紧转身跑了起来。女孩跟着他跑,在他后面大喊,害怕错过这单生意,特别是这个什么都还没做,就大方地给了五英镑的男人。他跑出七八十米的样子,才意识到自己还是在大街上出着丑。恰好看到一个酒吧的门,他赶紧冲了进去,肺里和胃里全都灌满了寒气。
接过他大衣的男人脸上充满了嘲讽,他装作没看见,径直走向吧台,点了一大杯威士忌。过了好一会儿,他的呼吸均匀下来,心绪镇定下来,这才冒着可能跟谁四目相接的危险,环顾了一下周围。酒吧本身平淡无奇,经过了一番改造,四面黑墙,有很多镜子和旋转的迪斯科灯。酒吧一头有个升高的舞台,但灯光没亮,点唱机也没开。时间还早,吧台周围的顾客稀稀疏疏的,大家都漫不经心地看着眼前的好几个电视屏幕,其中一个正放着马龙·白兰度[20]的老电影。不过开了静音,因为酒吧的伙计们正开着管乐吹奏的圣诞歌曲取乐呢。墙上贴着白兰度的大幅照片,都是早期影片的剧照,几乎都穿着帅气的机车皮衣。还有普雷斯利、杰克·尼克尔森和一些他认不出来的年轻电影明星的海报。和培尔美尔街上米克罗夫常去的那些绅士俱乐部相比,这里太奇怪,太不一样了,真是鲜明的对比。酒吧里没有座位,专门就是要你站着喝酒,走来走去的,千万别一屁股坐下,整个晚上对着半品脱“杯中物”痴痴傻傻地发呆。他还挺喜欢这设计的。
“你刚才进来得蛮急的啊。”一个男人在他身旁说道。他看上去三十多岁,仪表堂堂,听口音是伯明翰人,“不介意我和你一起喝一杯吧?”
米克罗夫不置可否地耸耸肩。他还在为刚才街上的遭遇头晕目眩,自信的缺乏和本身的修养使他无法拒绝这样一个友好的声音。这位陌生人穿得很休闲,不过干净利落。水磨蓝的牛仔裤非常合身,包裹着他的双腿。上身的白衬衣也完美贴身,衣袖精心地高高卷起,十分干练,很显然这是个爱锻炼的主儿,透过衬衫能看到他凸起的肌肉。
“看上去好像你在逃离什么东西。”
几口威士忌下肚,米克罗夫的身体渐渐暖和过来。他需要放松。借着陌生人的问话,他哈哈大笑:“是躲一个女人。居然想做我的生意!”
两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米克罗夫注意到陌生人在仔细打量他。他没有提出抗议。那双眼睛非常温暖,带着关切和兴趣。他也顿时来了兴致,欣赏着对方眼睛里那一抹金棕。
“一般来说是反着的,女人从我身边逃开。”他继续说道。
“这么说你是个猛男哦?”
“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米克罗夫咬咬嘴唇,圣诞节时孤身一人的痛苦和耻辱突然全都涌上心头,“我老婆跟我离了。二十三年的婚姻啊。”
“我很遗憾。”
“你为什么要遗憾?你又不认识她,也不认识我……”他感觉自己再一次被困惑包围了,“对不起,我太失礼了。”
“别在意,要是能让你好受点,就冲我吼吧,我不介意的。”
“谢谢。我还真有可能这么做呢。”他伸出一只手,“我叫戴维。”
“我叫肯尼。记住,戴维,你不是一个人。相信我,这世界上有成千上万和你一样的人。圣诞节的时候根本不用这么孤单。上帝关上一扇门,就会打开一扇窗。把这当作你新的开始吧。”
“我有个朋友也说过类似的话。”
“所以这是真理啊。”他的笑容很舒展,很亲切。他面前没有酒杯,直接就摆着一瓶墨西哥啤酒,一片酸橙浮在瓶颈,充满异域风情。米克罗夫看了看自己手上的威士忌,心想自己是不是也该尝试下新口味?不过他紧接着又想,都这把年纪了,别折腾了,习惯不是那么容易改过来的。他努力回忆上次在工作之外做的新尝试或新认识的人,但一片模糊。
“肯尼,你是干什么工作的?”
“机组人员,为不列颠航空卖命。你呢?”
“公务员。”
“听上去可真枯燥啊。不过,我的工作听上去好像特别棒,其实也就那么回事儿。头等舱那些影后什么的,真的很难对付,久了就烦了。你经常旅行吗?”
米克罗夫刚想回答,店里轻松愉快的管弦乐“铃儿响叮当”突然停了,点唱机传来尖锐的轰鸣声。人们的夜生活开始了。他必须要弯腰低头,和肯尼靠得很近,才能和他交谈。肯尼身上的味道很清新,还能隐隐闻出须后水的香味。他凑到米克罗夫的耳边以便他能听到,说两人不如出去找个地方吃饭,离开这吵翻天的地方。
米克罗夫再次颤抖起来。不仅仅是因为要独自回到那冷冰冰的街上,可能会发现刚才那个雏妓还在等着纠缠他,或者直接回到坟墓般空空如也的家;也不仅仅是因为多年来第一次有人对他本人而不是他伴君左右的身份感兴趣;甚至不是因为肯尼那随和的笑容让他感到浑身暖和,感觉这一周以来前所未有的好。他颤抖的最大原因,是他发现,不管自己怎么掩饰辩解,心中依然充满了极大的渴望,想深入地了解肯尼。非常非常的深入。
[19]英国伦敦著名的玩具店,号称世界最大的玩具店。
[20]美国20世纪50-80年代著名电影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