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五 为什么让我爱上你

操控 作者:李正曦


范腾决不会承认他让岑惊陪同回大昭是因为受了魏杰的刺激。大明的事结束后,他没有立即返回北京,而是带着岑惊回大昭给外公、外婆扫墓去了。

岑惊自从圣诞晚会那夜之后就有些神色奇怪,这给他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不闻不问不一定是忘记,但一定是疏远了。有时候沉默太久,连开口问候都需要勇气。他和魏杰那种金牛座的男人不一样,还讲什么爱情中要给对方空间。他是典型的天蝎男,管它爱情不爱情,只要还在乎,就得守在身边才放心。

与其让她留在大明,不如让她陪自己回大昭,谁知道魏杰那厮背后会说什么做什么。他连富开云的老婆都敢觊觎,谁知道还有什么他不敢的。

岑惊对自己有负罪感,可对这厮貌似也有,谁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来。

他和魏杰这样的两个男人居然都被她抛弃过,谁知道还有什么她不敢的。

“你们丫还真是兄妹!都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德性!”

范腾心里骂了一句,忽然觉得好像也是在骂自己,于是忍不住吐了句粗口。

坐在他身侧的岑惊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问。

短时间内回两次大昭,她一点回乡的热情都没有了。再者,她也没有什么亲戚在大昭,大昭在她的心里,真的只是故乡和回忆了。就算回忆里,似乎也没有什么亲戚。

她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爷爷、奶奶和外公、外婆在她还很小很小的时候来看过她一次,后来就再没出现过,她连样子都想不起来。母亲就像一只大昭念湖的黑颈鹤,不知是哪一次迁徙来到这块土地后,突然失去记忆,就再也飞不回去了。

小时候,她以为是因为父亲,因为她爱上了父亲才留在了这里。可再大一些才知道,原来父亲也是一只从远方迁徙来这里的黑颈鹤。只不过,父亲是因为母亲,是因为爱上了母亲才留在这里的。当然,爱屋及乌所以也很爱她。

而母亲之所以留在大昭再也回不去了,是因为她,是因为她这个私生女。

她当然知道这不怪她,这是母亲自己的选择,可是她不能不感念母亲,她没有把自己一碗药打掉,不仅把她带来了这个世界,给了她这一副花容月貌,还给她找了岑仲原这样完美的继父。为此,母亲也许牺牲了后来本可能得到的爱情。

如果自己早想到这点,也许就不会在母亲婚外恋之后对她那般刻薄尖酸了。

那么,没有自己这方面的压力,母亲是否会轻松一点?

“可是妈妈,爸爸这么英俊这么优秀这么爱我们,你为什么就不能也爱上他呢?”

心里这么一喊,岑惊的眼泪差点就下来了。

“怎么,陪我回来这么不乐意?”是范腾在问她。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岑惊缓缓收起情绪,不让它泛滥。

“噢,往事?这些往事里有我吗?”

“对不起,没有。”

“那是我自作多情了,”范腾勾起唇角,“我忘了你曾经说过,你是一只养不家的白眼狼。”

“是啊,我还说过,我的格言就是:一切向钱看,哪里多就往哪里站。”

“如今还是吗?”

“是,不然怎么会把你们操盘的资料拿出去卖钱呢?”

“不是自己做的事不要乱承认,我不会因为你这样说就受你刺激。”

范腾突然一阵烦躁。

“你怎么就知道不是我做的呢?你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我小时候被人诬陷,你为什么相信我呢?”

“我亲眼看到了。”

“那后来那次呢,考试作弊那次,那次你也亲眼看到了?”

“没有。”

“所以,你为什么相信我,我也就为什么相信你。”

岑惊不再抬杠,把头转向了窗外,心里有泪在涌动。

范腾外公的墓在大昭东郊的撒鱼乡,听名字也该知道这里曾经多么闲适富足。

大昭是古丝绸之路的重镇。在大明出现之前,大昭就已经在中国历史上出现很久很久了,连阳宗和念海,古时曾经也是大昭的辖地。即使在民国时期,大昭的繁荣程度也不输给省会城市大明和大耳,素有“小香港”之称。

解放后,不知是什么原因,天南与外省所有的交通要道都避之而行,大昭逐渐没落。

再者,在岑仲原之前,大昭就没出现过太有名望的政客,在岑仲原去世之后,如今的副省长魏东升就算是大昭出去比较有实权的了,但他主抓政法,对大昭的经济和宣传几乎没有起到太大的作用。人们如今提起大昭,能想到的还是护国运动中那两个响当当的名字。

可再响当当,那也是半个多世纪前的事了。天南虽是个旅游胜地,但大多数游客在大明和阳宗就调头了,很少有人仅仅因为那两个人的祖籍而跑一趟。而大昭丰富的资源和奇谲优美的风光,连同它辉煌的历史一起被这个新中国遗落了。

但是范腾知道。与岑惊相恋的时候,有时候两个人聊起来都颇为遗憾,甚或都有将大昭重现光辉的情结和雄心。只是后来,一个愤愤而去,一个郁郁而生,哪里还有这等闲情。

天南的天空之蓝那是举世闻名了的,云却未必都是白的,要看季节,也要看纬度。

大昭连冬天的云都是五彩的。

此时,它们在撒鱼乡袅袅炊烟的缱绻下欢乐地变幻翻卷着。

撒鱼东面一排连绵起伏的山坡犹如盘桓的巨龙护佑着这片鱼米之乡。

北方人喜欢把祖先的坟埋在田野里,而南方人却不同,他们习惯把祖先的坟埋在高高的山坡上。林间风外公和外婆的墓就在其中最高的郑家山上。郑家山下有一潭很大的山泉,站在潭边看山,很高,很陡,很雄浑,宛如一个扶膝而坐的光头如来。

不过在范腾离开大昭时,甚至外公、外婆去世时,如来都还没有光头。山顶有一片不是很大却很茂密的松林,有的如洗脸盆那么粗,有的如小碗口那么细。岑惊说这是带发修行的如来,褶皱的山地是如来的袈裟。

因为天南的土壤是褐红色的,在野草和树木的映衬下都真有那么点意思。

那时候山上还有狐狸,狐狸常去偷村民的鸡吃,山里的石洞里总有些鸡毛骨头什么的,令人毛骨悚然。他和岑惊修好后,虽说不再欺负她,可偶尔也会恶作剧吓她。有一次就傍晚带她来这山顶烤土豆吃。

岑惊拔松蒿,找松果,掰树枝,忙得不亦乐乎,突然大叫起来。

这正是他要的效果,遂慢悠悠地踱步过去,只见岑惊举着两把骨头兴奋地说——

“骨头,骨头!”

“这有——什——什么好怕的,狐狸——狸偷鸡吃——剩的。”

岑惊也不再理他,乐滋滋地将两把骨头拿去扔进火里,笑道:“骨头烧火最容易燃了,还持久,要真是鸡,洋芋还会有鸡肉味吧。”

土豆烤熟了,岑惊用松针将它们一个个擦得黄灿灿的,又摸出一瓶辣酱,一口土豆一口辣酱吃得有滋有味,惬意之极。本来胃里有点小不适的林间风最后也没经得住那香味的诱惑,眼看没两个了,赶紧都拢自己身前来。

“我比你大,先——先紧着你吃,但你——你也不要都吃完嘛。”

岑惊不好意思地收回手,又把辣酱递给他。

“你说我们是不是有点古人烽火戏诸侯的味道?”

“别扯了,哪——哪有诸侯给你——给你戏,你以为自己——自己是褒姒啊。”

“诸侯没有,猪和猴子还是有的嘛。”岑惊笑嘻嘻地说。

林间风当时一块土豆没有咽下去,噎在喉咙里,涨得脸通红。

岑惊一边给他拍背,一边笑道:“才说猪和猴子,你也不用表演得那么像嘛。”

再听她将“山高不过郑家山,水深不过小龙谭”的民谣唱得七零八落,林间风当时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南方的坟多数是用死者生前耕种过的泥土垒起来的,然后再在松软的土上种下一些草籽,春天便绿意盎然。这好似寓意着去世的亲人又活过来一样,令后人欣慰。也有部分后人把祖先的坟垒得高高的,再用工整的石条镶砌好,立一块雕有象征意义图案的大碑,上面刻着与祖先一脉相承的名字。

“外公、外婆每年清明都会带我来扫墓,拂碑、夯土、献花、拔杂草、撒新草籽,就像这样。”范腾一边撒草籽一边对岑惊说,“外婆曾经对我说,人死后立个碑就好像人间有座宽敞明亮的瓦房一样,若不立碑,就只能是茅草房了。外公说外婆老封建,说人死了知道什么,别教坏孩子。外婆说反正我不是党员,我不要火化,我就埋在这里。”

“外婆去世后,外公不到半年也走了,临走时他对舅舅说:不火化了,悄悄埋在你妈身边吧。要是火化,走得急,怕你妈脚慢跟不上。”

范腾说完,撒了最后一把草籽,转身坐在岑惊身边。

他外公外婆的坟墓非常庞大豪气,可是坟头上杂草丛生,显是许久没有人清理过了。岑惊费了些工夫才把杂草拔完,这会儿正坐在夕阳的余晖中听瑟瑟秋风。

“人们最开始把祖先埋在这座山上时,他们得多孤单啊,这荒山野岭的,一到晚上便成了孤魂野鬼,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如今可好了,那么多坟里埋的都是他们的血脉。白天他们捋着胡须凝望和倾听着庄稼地里的子孙,晚上便聚在一起再续前缘,多好啊。”

“你真会安慰人。”范腾笑,突然问道,“你知道我什么时候爱上你的吗?”

“都过去的事了,还说它干嘛。”

“说说嘛,我们都几年没这样说过话了。”

“说得好像咱们都七老八十没几年活头了似的,”岑惊笑道,“不就是你发烧那次,我端茶送水的一连几天伺候你大少爷,你一个感动就——哈哈——”

“就知道你猜不到。”范腾有点小得意地说,“那是结果,不是原因。”

“95年我从美国回来,但327后压力太大了,我不得不整天忙着挣钱,直到97年暑假我才第一次回来扫墓。在回程的路上遇到个大伯,大伯笑着问我:你终于自己回来扫墓啦?我想,我不自己回来扫,还有谁替我回来扫——”

听到这里,岑惊的脸突然红了。

岑仲原埋在大明郊外的官山。她并没有亲人埋在这里。

“你是不是每年都来?”范腾看着她。

“初一那年没来,过了很久才得到消息。高三那年没来,摔到腿了。”

“为什么?”

“我答应过你要替你多陪陪他们的——”

“我问的是,你如果不爱我,何必为我做这些?”范腾扳过她的脸对着自己,“你让我死心塌地爱上了你,为什么又要离开我?”

他离开大昭时的确说过请她替他多陪陪外公外婆的话,可没说外公外婆去世了之后也要陪。外婆病逝那年,他回过一趟天南,去找过岑惊,可是人去楼空。半年后外公病逝,他又回了一趟云南,还是没见到岑惊。那7年,他们音讯全无。

他装作很镇定,很不在乎,实际上很生气。这气直到两人重逢了也没消,所以虽然对她很有感觉,虽然念她儿时的好,可是一直没向她表白。等他表白的时候,她却有男朋友了。

在他心里,这比她在绝壁上拉他的那一把,比她每天陪练演讲克服口吃,甚至比她小时候两次为自己挺身而出还要来得重要。因为这意味着承诺。

是的,两次。一次是“偷盗门”,还有一次是“抄袭门”,那是五年级时候的事了。

事实上,就算林间风没有那一抬头,没有看着岑惊那一发呆,他也会因为别的理由出局。校领导早已达成共识,魏杰必须是出赛者之一。他们怎么可能用带有偷盗污点而且发挥不稳定的林间风去冒险。前两届的比赛,市一小都已经与本校平分秋色了。这一届平分秋色还好,若出点差池,那大昭这“第一名小”的名头可就蒙尘了。

几个孩子哪里能知晓这些幕后的心思。若非岑惊在后来全区作文决赛里写的那篇“巨著”《我和我的朋友们》引发了激烈的争论,也不会引起大昭市小学教育系统的一番整顿。

学期结束,林间风主动要求回到父母身边去。离别的那天,岑惊去送。

“有空替我多陪陪外公外婆,他们会难过。”

“如果可以,我宁愿你还是那个打架滋事成绩烂得一塌糊涂的坏孩子。”

他笑,她也笑,谁也不知道这一别会是7年,就像当初不知道相爱之后还会分开。

面对他此时的责问,岑惊不知道怎么回答,只能说:“对不起,风间(岑惊对林间风的昵称,来自于《蜡笔小新》里的风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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